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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如卿南人北相,膚白骨嫩,臉頰紅潤,雖然戴一副金絲眼鏡,臉上卻常常是幼稚園大班班長的表情,讓一幫子吃辣椒喝烈酒、粗糙又放蕩不羈的貴州男人覺得好笑有趣。骨子裡,顏如卿最清楚自己的雙重性:他既是個瑣碎脆弱的男人,也是一個浪漫虛幻的藝術家,精神和肉體常常處於分離拉鋸狀態,肉體向下而精神向上,向上的力量往往偏弱,肉體的份量卻十足,容易下墜,墜入俗塵。有時候他會完全受環境的影響不能自持,迅速「下墜」。而更多的時候,由於自己感受方面的遲鈍,對俗塵世界又缺少客觀全面的認知,結果就會無意識地做出些極端事情。比如他中央美院畢業後本來可以回到廣州美院當教師,但他選擇了去雲貴市文聯的書畫院。在他的老家澄海,他的老母親就常常嘮叨:「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入行與嫁郎,都是人生至關重要的選擇。而關係今後人生的最重要的選擇,恐怕還是選擇一個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和選擇在什麼地方生活。他就那麼毫無理性地,把自己送去了貴州。那書畫院,也還只是規劃而已,並沒有真的建起來。他廣東的同學覺得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瘋狂有些荒唐——完全是一瞬間的想法,真如詩人柔桑寫的那樣:「將一生投於一瞬」。

  將一生投於一瞬,是一個大的衝動,一種特殊的激情,是來自生命的狂熱,是自己的理性還來不及分析的價值選擇。這一瞬,改變命運,影響一生。他的那一瞬,不是別的,是源自某個貴州籍女子打量他的眼神。

  大四的時候,同學們普遍都在和外界、和導師聯絡,準備找工作、考研究生,但顏如卿卻被一個人體模特兒迷惑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瞭解她的歷史,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只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但我們永遠記不住。

  她的出現最平常不過。雖然每次在她出現之前大家都在等待,但不是等待她,而是等待完成這樁事情,還有些應付得不耐煩。都快畢業了,能否留在北京已經引發了普遍的焦慮症,此外還有戀愛的事情、讀研究生的事情、去外面掙錢的事情……誰還安心大半天面對個沒有一點人味兒的人體模特兒?

  上課的電子鈴聲一響,她就邁著輕捷的長腿跨了進來,顏如卿看著她小麥色的緊實優美的小腿,突然就想到秋天南方果園裡的蚱蜢,就是這樣修長的腿,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閃動一下就轉移了地方,混入幹草叢中不見。

  她不像別的模特兒出場時故意磨磨蹭蹭,觀察一下男學生們的反應,尋機送一個秋波,然後再換衣服什麼的,總讓人畫不夠時間。她從來都是準時到場,披一件巨大的蠟染披風。那披風很有氣勢,給人帶來異族的神秘感。披風打開,她那線條絕美的酮體就像迎風垂落的絲綢一般滑落到她固定的位置上。

  長時間地,她保持著靜物特有的停止凝固狀態。但是她的眼睛無法停止和凝固,那裡不但有光亮有水波流動,還有一些神秘是他一時不能解讀的。那雙眼睛總是半睜半閉,如果燈光正好從上往下打,她就如同午時的貓,兩隻眼睛皆成翠綠的分隔號,仿佛已經枕著時光入眠。

  模特兒當然是不能睡著的。她會突然不經意地將大家看上一眼,這是不能動彈的模特唯一流露自我的地方,每個畫家都冷漠待之。但就這一眼擾亂了顏如卿,只要她的眼睛掃到他身上,他就發顫。

  這個模特兒和別的模特兒是不一樣,她的膚色和身體結構不僅僅是一種女性符號,還散發出野性和健康的氣息。她的眼睛是茫然和虛幻的,不是T台和歌舞場流行的那種煙視媚行,而是仿佛一直沉醉在夢中,這讓她顯得溫柔而孱弱。她的嘴角總會輕輕抽動,有些憂傷,也是複雜性格的象徵。

  休息的時候,她裹好自己的身體,站在窗前朝外凝望。

  和別的模特兒一樣,她很快就消失了。

  顏如卿到處打聽,也只知道她來自貴州,是布依族。

  他到處找她。

  他去過798工廠,以及那些模特兒會出現的所有酒吧和秀場,但再沒看見過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回了家鄉。

  就這麼著,顏如卿畢業的時候堅決要求到貴州工作,儘管他對貴州一無所知。潛意識裡,他以為到了貴州就可以看到她,她目光裡敏銳與孤獨、犀利和憂傷總在瞬間交融並令人驚詫,那赤身裸體身披蠟染大披風的身影,會像蝙蝠一樣無聲地掠過他眼前……

  西元1999年的秋天,雲貴市文藝界的藝術家聽聞郊區花溪的布依人要舉辦「竹王送子」活動,由音樂家、畫家、詩人集聚的一群人,趕來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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