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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顏 如 卿

  顏如卿心底裡十分厭惡別人叫他「青年畫家」。但他們對自己應該有個什麼樣的稱謂,他一時還沒想好。這是一個矛盾,一個他與眾人之間一時難以解決的矛盾。他希望他們尊重自己,但如何尊重,也是值得揣摩的,他還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他希望他們對他有呵護愛惜,但在他看來又沒有幾個人是他自己所喜歡的,他就算暫時混跡於他們當中,也永遠不會在他們當中消失!這些人哪,都俗得很,渾濁得很。

  他才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前,顏如卿的人生像一杯溫開水,沒有什麼味道,也算潔淨透明。二十五年如一日很快完成,恰如一杯水倒進口,咕咚咕咚就吞進了胃裡,饑渴的時候會平息焦躁、獲得滿足,如果不饑不渴,這水就可有可無,喝它也不過是習慣使然了。而顏如卿多半是不饑不渴的,端起水杯,往往是慣性行為。很多時候,他懵懵懂懂地想,想自己這前半生,好像沒有做過什麼事情,沒有什麼渴求。有一個夢倒是反反復複的做,從他初中畢業的時候就開始了——他夢見自己在一片森林裡行走,森林裡有大路,潔淨寬敞,纖塵不染,他不用擔心迷路。森林裡的樹乾淨又整齊、高大結實,斑斕的樹身仿佛用刷子洗過一樣。奇怪的是,森林裡那麼乾淨,沒有任何塵埃,沒有人影,動物飛鳥的影子也沒有,他每次都懷疑這不是真正的森林,或許只是美國人做的動畫,《怪物史萊克》裡的那種,天空是水彩的,山和樹木的輪廓都是圓潤的,石頭也仿佛是柔軟的,而自己只是動畫裡動作變化了但表情還沒有跟上的動畫人。於是他使勁跺腳,看能不能有感覺,確實是沒有感覺的;他又拍自己的臉,還是沒感覺;他又去摘一片樹葉放進嘴裡嚼,還是沒感覺!想喊,喊不出,森林裡也不會有人應。森林裡甚至沒有空氣,他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因此他相信即使自己發出了聲音,也沒有氣息可以將他的聲音傳送出去。這下,他相信自己只是個動畫人了,自己的嘴雖然會張合,但要靠字幕和配音,別人才明白他說什麼,而且,他是不會有表情的,所以也無法真實的表達自己。這麼一著急,渴望離開森林的願望就幫助了他,他飛起來了!原來他還是有意念並且可以依靠意念獲得成功的。他看到自己來到了城市。確切的說,他是到了城市的上空。他在陌生的高樓頂上,一直在那些高樓頂上徘徊,俯瞰高樓峽谷裡如細帶的街道,但就是找不到下去的梯子,他下不去,一陣陣絕望彌漫在心中。小時候,他曾經到過一棟高樓的頂上玩耍,發現在地上看去那麼尖細的樓,原來也有一個寬敞的頂面,上面有蓄水池和仿佛蓄積了幾億年的塵埃,真是乏味得很。姐姐顏如玉就在樓下,她在四處找他,他叫她她卻聽不見。那會兒他真是絕望,想著如果天黑了還下不去的話,他就準備跳下去。他並沒有感到害怕,他想,那可能只是一個瞬間,也可能是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瞬間或者過程中,他一定是在飛翔!

  在這個反復做的夢裡,他從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包括城市裡最高的中信廣場的頂上他也去了。一個人呆在這空中,他始終感到孤獨和絕望。他低頭看那街道上怡然行走的人們,多數人應該是熟識的。他仔細看著,覺得每個人都既熟悉又陌生,他們表情木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大聲的呼喚他們竟然一點也聽不見,仿佛他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街面上一片喧嘩,城市的聲音像巨大的河流的湧動,波濤低沉、有力,永不休止,而他所在的高樓頂空中虛無、寂靜,空氣稀薄……

  這個夢過去是每隔三兩年做一次,後來就常做,有時候竟然是每個星期都做。每次做了這樣的夢,他都會有好多天寡言少語,渾身無力。

  顏如卿是南方廣東人。他們向來不喜歡和別人交心或向別人求教,因為他們多數是自信自得的。他們從小就很會照顧自己,吃東西啊,生活起居啊,都十分的小心細膩,講究食物搭配,藥膳、養生,吃什麼做什麼不同時辰也大有區別,決不亂套。他們密切留意來自自己身體的所有感覺資訊,及時作出應對——夏天飲涼茶,冬天吃枸杞,熬夜了就用西洋參泡水喝,肝火旺就用溪黃草。不像西南地區的雲貴人,對自己的身體毫無瞭解,生活粗糙,百無禁忌,情緒化,個性張揚,惡病藏身也渾然不覺,常常只要朋友相聚就豪情百倍地狂飲白酒。

  他的生活習慣,對他的創作也產生了影響,他幾乎不與同學、同行交流,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早在學生時代學習油畫的過程中,他就固執地摒棄臨摹和照抄,更痛恨畫相片,令希望很快看到教學成果的指導教師十分惱火。而且,別的同學畫美人就鑽研畫美人,畫白樺樹就一心畫白樺樹。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畫得最好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是自己可以一直畫下去直到畫出風格畫出名聲的。如果畫人物,他當然是寫實的,但他想知道他筆下的人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東西;如果是畫風景,他也還是寫實的,但他想,自己和這景色得親近,得有感情,那樣他才能夠下筆……他嘴上不說,心裡痛恨那些模仿導師的人和總暗示學生模仿自己的導師,他顏如卿,還是想有一定的獨創性,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自己的存在,總想自己慢慢摸索,出一點自己的東西。

  說到風景,他有些微妙的想法。在他看來,有些風景是女性的,而有些風景又是男性的。他喜愛那種柔和明麗、綠草茵茵的風景,他感到自己可以與那樣的風景融合,渴望在那樣的風景裡徹底的解放自己——比方說,除掉身上一切累贅的東西,衣服、鞋襪,以及……

  這種想法是一陣陣按捺不住的衝動,猶如多年前他的第一次手淫,有了第一次就總要做下去,無法克制,直到他大病一場之後才總算將那事忘記。看見綠草茵茵的風景,產生這衝動的時候,因為怕別人知道,自我抑制令他白皙的臉一陣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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