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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轉眼之間,春光明媚的草原就變成了人間地獄,陽光被突然而至的烏雲遮住了,風裹著沙子,呼呼地刮著。野驢、羚羊迷惑地看了看天空,便向著背風的山凹馳去……

  那一個下午公紮都抱著措姆冰涼的身體在草原上踉蹌,毫無目的,身後跟著那匹棕色的老馬。頭頂上,禿鷲在不斷地盤旋,時而向下俯衝,時而又向上飛升……

  按照草原習俗,措姆的身體要被天葬師用白布條捆綁成胎兒在子宮裡的形狀,寓意怎麼來到這個世界就怎麼離開。公紮沒用天葬師動手,他打來錯鄂湖的水,把愛人的身體擦洗乾淨,長髮洗乾淨,重新梳辮,再用白布輕柔地包裹了她。

  做這一切時,公紮是極安靜的,就像一切從未發生,所有人的安慰和眼淚都無法讓他面部換一種表情。他只是一直守在措姆的屍體邊,不吃不喝不說話。

  喪葬對於一頂帳篷來說是件大事,隨時都有客人前來奔喪,要準備吃的、要接受大家的安慰、要安排裡裡外外的事情,還不能哭泣。親人的哭泣會讓死者的亡靈不安,會讓她在中陰期牽掛塵世中的親人遲遲不能轉生。她的今生已經結束,來生還沒開始,得讓她早早踏上往生的路,去到自己該去的地方才是。

  所以,親人不能流淚,不能悲傷,讓亡靈快快樂樂地離開才是今生最後的圓滿。

  所謂逝者已矣,生者還得繼續啊。

  公紮不哭,在用白布把措姆輕柔的纏繞好以後,他就不再流淚。除了守在措姆的屍體邊,偶爾也會在夕陽染紅天邊的時候靜靜坐在草原上,看著前方。寂寞蕭瑟的背影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是一聲歎息卻又無從安慰。八年的相戀等待,眼看著就要修成正果,卻突然間一切的美好都消失了。公紮,如春天草原失偶的羚羊,他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毛孔都被一種叫做絕望的情緒籠罩著。

  措姆走的那天早上,公社正在動員牧民,要全國人民上下一心,幫國家還清蘇聯的欠帳。據說在無人區那邊新發現了一個硼砂礦,隊裡留下了老弱病殘的看守牛羊,青壯年都幹勁十足地去礦上幹活了,晚上也不回來。

  卓麥請假趕來了,他想送措姆最後一程。

  太陽沒出來,草原上寒意襲人。公紮背著措姆,感覺她是那麼輕盈,就像一片羽毛落在自己的背上,慢慢地鑽進了自己的皮肉裡。那柔柔的絨羽啊,刷過了心尖,從此公紮就認為,死亡是輕盈的,思念才是最沉重的苦難。想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腦海裡,無時無刻不在你的皮肉裡。你還摸不著,看不見,年年月月,直到思念變成習慣,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想忘忘不了,想丟丟不下。

  卓麥走在前面,提著一個冒著青煙的瓦罐。

  一路上,兩人誰都沒說話。

  天還沒大亮,晨曦才露出第一縷光線。朦朧的草原有些輕霧,乳白色,成團成帶,柔軟得如哈達,如姑娘的髮絲,飄逸的,如夢似幻。牛兒、羊兒都還沒醒來,就連嘰嘰喳喳的雲雀也還在夢中吧?這個早上的一切都是安靜的,草原上的一切都在目送那個美麗善良的姑娘遠走。

  一望無際的草地中央走著三個男人。

  天葬師、提燈的卓麥、背著措姆的公紮。

  到了目的地,公紮把措姆輕輕放在大青石上,解開包裹她的白布,看著她舒展四肢如一個嬰兒般沐浴著晨初的第一縷光線,那麼聖潔美麗。公紮和卓麥靜靜地站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天葬師已經把桑枝點燃,淡藍色的青煙扶搖直上,微風一吹,柏枝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山谷。

  卓麥拿出經幡,和公紮一起掛在了山石上。

  做完這些,公紮和卓麥轉身急步走了,再沒回頭。公紮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

  到山腳下,聽著空中傳來神鷹的鳴叫,公紮再也無力承受心中的痛,頹然地猛撲在地上,壓抑的哭聲和著悲鳴的風一起嗚咽。

  卓麥立在他後面,看著慢慢升起的朝陽,眼睛潮濕!

  措姆天葬後的第二天,公紮就回了單位,他的臉上不再有笑容。

  卓麥回到部隊,潛心研究紮多活佛留下來的醫書和筆記,還從錯鄂草原選了兩個年輕人當徒弟,不僅教他們藏醫,還教他們西醫的診療方法。當一切準備工作做足後,他按照紮多活佛的吩咐,帶著醫療隊到無人區,親自把那兩戶患了大骨節病的牧人接出來治療。第二年,在雪花飛舞的季節,卓麥把紮多活佛留給他的醫書和筆記給了公紮,托他有朝一日歸還給錯鄂寺。他退伍回了內地,帶著從雪崩裡扒出來的兒子卓一航回到那個叫上海的大城市裡定居了。

  沒有措姆,公紮是孤獨的,整個人都寂寞冷清,就像錯鄂湖的水一樣,表面看上去還是那麼美好,波光粼粼,清澈碧藍;伸手感受一下,那徹骨的冷,直達你的心臟。

  再休年假,他托人給三個弟弟尋找了一門親事,並很快辦完了婚禮。然後把瘋癲的阿媽達娃接到了縣上,讓妹妹拉姆照顧著。

  身體顛沛著,從荒原的這邊流離到那邊,從這只酒杯到那只酒杯,只想著醉了不再醒來。一天天一年年,看著別人娶妻生子快快樂樂,還能安安心心去守一個家嗎?任何時候任何場所,他都會有突如其來的孤獨。伴隨著這份孤獨的,是沒完沒了的思念,糾纏著、撕扯著,永無寧日,只有措姆,只有措姆才能讓他不孤獨。

  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帳篷的家長。

  達娃離開草原的第二天,次旺也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除了他的家人,也沒人會在意他去了哪裡。這個男人,意氣風發時在草原上結下的是仇恨,草原平靜了,不甘於冷清寂寞的他時時想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這讓後起之秀羅布頓珠非常不舒服,時時打擊他排擠他。所以關於他的失蹤,人們只當是爭不過羅布頓珠一時賭氣去了哪個老朋友的帳篷藏起來,過一陣子風平浪靜也就回來了。

  回到內地的卓麥,常會打電話給公紮,倆人在電話裡聊草原,聊措姆,聊那些遠去的歲月。公紮一直認為,卓麥的落寞是因為措姆,卻不知,卓麥的心中實則藏了另一個女人。

  無論當事人如何傷痛,草原的太陽都會按時升起,按時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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