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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潘希年胡亂抓來件衣服披上,一時之間也顧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跑出臥室,她記得睡前最後一次和費諾說話的時候他人在樓下的書法,而剛才那一聲模糊的玻璃落地的聲音也像是從比客廳更遠的地方傳來的,於是又一邊叫著費諾的名字,一邊扶著牆壁,朝著書房的方向去了。剛剛開始失明的幾個月裡,潘希年覺得自己活在地獄裡,四周全是黑茫茫的一片,她仿佛永生永世也無法逃離這種絕望而冰冷的黑暗。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她得不到回應,沒有人可以依靠,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一個陡然之間變得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聽見自己的呼喊的回聲,這也是唯一的回答。強烈的不安和恐懼攫住了她,她卻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在黑暗中徒然尋找著費諾。潘希年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哭,你明明發誓過再也不哭的,但每往前走一步,每喊一次費諾的名字,都讓她心底那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恐懼和無助又一次地被釋放出來。

  忽然她被什麼東西絆倒了,狠狠摔到在地。膝蓋和額頭磕到地板的疼痛讓潘希年一瞬間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能抱著膝蓋在地板上打滾,大腦也是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踩到了什麼,但是她寧願這是假的,寧願是在最深最可怕的噩夢裡。

  可是她還是要親自確認。

  潘希年慢慢地在地板上摸索著,沒多久終於摸到了剛才絆倒她的「東西」——心在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地尋找著,尋找著費諾的手、費諾的臉,拼命搖晃他,不讓自己尖叫出來:「費諾,費諾,你怎麼了?你怎麼躺在地上?你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啊!說話啊!費諾……費諾……」

  地板上的男人毫無動靜,像是陷入了最黑甜的美夢裡。潘希年得不到回應,心慌意亂之下唯一可以依靠的聽力也派不上用場了,只能鼓起全部的勇氣去抓住任何一點點渺茫的希望。

  終於她摸到費諾的臉,探到他額頭上的冷汗,他的呼吸依然在,卻那麼急促,預示著一切的不詳。

  潘希年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此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回到客廳去找電話打急救。出門的時候不知道踩到什麼,腳心一陣刺痛,卻不足以讓她停下來,一刻不停地扶著牆回到客廳,憑著記憶裡電話鈴聲的來源像想找到電話的位置,可是在順利的夠到電話機之前,她又一次地摔倒了。

  這次是心急撞到了客廳的籐椅,跟著籐椅一起跌倒,惡狠狠摔在同樣材料的茶几上。

  可她已經連痛楚似乎都徹底失去了,咬著牙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繞過這一大堆傢俱,繼續找電話。

  很快她發現傢俱的移位令房間的佈局起來變化,沒有習慣的參照物,她再也找不到電話的位置,甚至連自己具體在房間的什麼位置都不知道,而她還是一個人,除了自己,再無別的依靠。

  於是潘希年不得不跪在地板上,手足並用,連跌帶爬地尋找任何可以提供指示的傢俱。但是她摸了很久,也沒有摸到她希望摸到的東西。不知不覺中汗水順著額頭滑進她的眼睛,她顧不得擦,也無法分神去理會那從心頭湧到眼邊的酸澀感,只是執著地一寸寸地向前,直到額頭撞到什麼東西。

  摸出這是鞋櫃,潘希年才意識到這是到了大門邊上,這也意味著她可以出門求助。這個認知讓她欣喜若狂,扶著鞋櫃站起來,打開鎖好的房門,就這麼沖了出去。

  上樓的時候還是踩空了,或是磕到臺階,短短幾十個臺階,摔了好幾次,她只是不吭聲地一次次爬起來,繼續向上。等終於摸到樓上鄰居的房門的一刻,她再也顧不得其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敲門,同時喊:「有人在嗎?有沒有人在家?!」

  她一直敲到忽然落空,人直直往前跌倒,跌進一個陌生的懷抱裡,對方暴怒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神經病啊,這都幾點……你不是樓下的小姑娘嘛,怎麼了?」

  如同即將溺死的人撈住救命的稻草,潘希年手忙腳亂地攀住對方,死死抓住那個中年婦人的衣袖:「求求你們幫我打個電話,叫救護車……費諾……費諾他倒在地上,我叫不起他……」

  二樓的鄰居見狀不對,趕快叫同樣聞聲而來的家人打急救電話,一邊扶著她,說:「你別慌,在打了已經在打了……我叫我老公下去看看怎麼回事……別著急,我這就叫他下樓,你看你額頭都破皮了……啊呀!地上怎麼都是血,你的腳心怎麼了?小姑娘?小姑娘!」

  對方還在焦急地說著什麼,但是這些話潘希年統統聽不見了,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同春雷一般把整個人淹沒,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別的聲音傳進耳朵裡,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原來那是自己的哭聲。

  潘希年終於意識到瞎掉的自己是多麼的無用和累贅,這個認知和發現費諾病倒的後怕交織在一起,沉重地撲了過來。她無法說話,無法解釋,甚至無法就這麼站著,只能抱著頭跪在鄰居家的門口,痛苦著蜷作一個蒼白而消瘦得陰影。

  Chapter 6 Determination

  決心

  等意識再一次回到自己身上,費諾的眼前還是黑成一片,過來好一會兒才看見淺色的天花板。

  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時摔在自家書房的地板上,再之後就是徹底的空白。房間裡那種特有的消毒水和藥物的清苦氣味提醒他這絕對不是在家,但到底是怎麼過來的,真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漸漸地手腳的知覺也回來了,他一扭頭,看見掛在一邊的血漿袋,血漿順著輸液管慢慢地流進靜脈,費諾只看了一會兒,還是抵制不住陣陣襲來的疲倦和眩暈,很快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卻是因為夢裡有什麼重物把他拼命往下拉,半邊身體完全都不是自己的了。費諾很不舒服地皺起了眉,想翻身卻動不了,好不容易從睡夢的籠罩下睜開眼睛,最先投入眼簾的,卻是潘希年的睡臉。

  她上半身趴在病床邊上,睡得很沉,大概也是在某個夢境裡,眼睫幾不可見地儆數顫動著,像是被微風拂過的蝴蝶的羽翼。睡夢中的女孩子一隻手死死拉住費諾的胳膊,另一手則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手腕,同時避開輸血的位置,維持著一個並不舒服甚至稱得上彆扭的姿勢。

  費諾下意識地伸出手拂開她的頭髮,想看個究竟。剛一動就牽動輸液的那只手,針頭戳進血管深處,刺得他哆嗦一下。如此一來,就好像多米諾骨牌一般,潘希年幾乎是立刻驚醒了,猛地坐直身子,低聲說:「我沒受傷,不要趕我走。」一面說,手還是死死拉住費諾的胳膊不放。

  她驚恐而哀求的面容,比剛才那根針更加尖銳地刺進了費諾的心口。不忍心見到潘希年張惶四顧的神色,費諾抓住她的肩膀:「希年,是我。你怎麼在這裡?」

  潘希年愣住了。難以置信似的僵了良久,又猛地瑟瑟發抖,開口的瞬間,嗓音嘶啞了:「費諾,你醒了……」

  她慌慌張張地扯出一個笑容,淚水卻在同時奪眶而出。意識到這一點後她飛快地低下頭,用手指抹去淚水:「太好了,你終於醒了,醫生說是急性胃炎引起胃部大出血……要是再晚一點送來就糟糕了……費諾,那個時候我怎麼叫你、推你都沒反應……啊,對不起,我說了不哭的,嗯,這就不哭了,下不為例……」

  潘希年幾近於笨拙地說個不停,擦乾眼淚後朝費諾所在的位置看一眼,又為了不讓費諾看見自己新湧出的淚水再一次低下頭去。費諾一直沒有打斷她,任由她說個不停,直到強作鎮定的聲音裡的哽咽再也隱藏不住了,他才一把扶住潘希年的肩膀:「別哭了,我沒事……」

  還沒說完,潘希年近於號啕大哭地跌跌撞撞撲進費諾的懷裡:「我怎麼喊你都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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