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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翻來覆去的哭訴只有這一句。她攀住費諾,臉頰貼著他的頸項,濕熱的淚水一路滴進他的衣領深處,很久之後都還是熱的。

  哭聲裡夾雜著後怕、恐懼,當然也還有如釋重負。費諾由著她在自己懷裡放聲大哭,唯一做的就是用還可以活動的那只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像是安慰一個迷路的孩子。哭著哭著,潘希年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還在喃喃著什麼,卻什麼也聽不分明。

  沒多久病房的門忽然被打開了,推著輪椅的護士恰好是當初潘希年剛住院時候負責她的那個。看見眼前的情況皺眉說:「我就知道你又偷偷跑來這裡來了。你們都是病人,都需要休息,我已經告訴過你他的病情穩定了,現在需要的是靜養……潘希年,請你也配合一點,跟我回你自己的病房去,該換藥了。」

  護士走到病床前,看潘希年還是不肯鬆手,歎了口氣說:「費老師,我勸了她好多次了,一點用都沒有。你睡著的這一天一夜裡,她只要一下子沒看住就跑過來。她兩個腳心全部劃傷了,告訴她不能走路,也不聽。你既然醒了,也請勸勸她吧。」

  他這是才注意到潘希年兩隻腳都上了繃帶,腳心一塊還隱隱滲出血跡。費諾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硬著心腸拉開她繞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希年,聽護士的話,先回病房去。你的傷口又出血了。」

  潘希年哭得甚至有些神志不清,聽到費諾這句話之後只是拼命地搖頭,一隻手抓住費諾的袖子,另一隻手徒勞無功地抹眼淚,看起來像是被遺棄的小動物,可憐得讓費諾都沒辦法把話說完。但這樣僵著絕對不是辦法,更對潘希年的身體一點好處也沒有。他對護士點點頭,也不顧手上還在輸液,用力把潘希年打橫抱起來,輕柔而慎重地安置在輪椅上。

  「希年,聽話,先去換藥,我馬上就去陪你。」說完稍微加重了力氣,握了握潘希年的手,以此作為承諾。

  這句話起來效用,潘希年順著聲音找到費諾的位置,無比依戀地摟住他的脖子:「嗯……」

  這個乍看起來全然出於依賴的擁抱,讓潘希年臉上的淚也留在了費諾的半邊臉頰上,與之而來的潮濕和炙熱在潘希年和照顧她的護士離開以後依然久久徘徊不去。他覺得疲倦,又無任何睡意,坐在床邊出來一陣神,想起應該打個電話給徐阿姨交代一聲,沒想到電話還沒撥通,人反而已經先找來了。

  徐阿姨見費諾醒了,又驚又喜趕到病床邊上:「費先生,你好點沒有?我昨天上午來做事,發現門沒鎖,客廳亂七八糟的,桌子椅子全移了位。還以為是遭了賊。真是嚇死了。後來還是樓上的鄰居告訴我說希年到他們家求救叫救護車,我才知道你們被送到醫院來了。」

  徐阿姨說得又快又急,擔憂的神色絲毫掩蓋不住。費諾聽她這樣說,心裡一動,出了聲:「嗯?」

  「家裡沒事,沒事。」徐阿姨會錯了意,連聲寬慰,說到一半又想起什麼,皺起眉頭重重歎了口氣,「淑如才摔到手,你就病了,又是半夜,要不是希年機靈,真是要出大事。希年這個孩子啊,真是……」

  她的神色看起來倒是有些為難,猶豫地停了一停;而費諾素來耐心很好,只等她組織好言詞繼續說下去:「真是個能吃苦的好孩子……費先生你看到她沒有?我昨天來醫院的時候,你還沒醒,就去陪著她坐了一會兒,摔得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的,腳不知道在哪裡踩到玻璃。聽護士說,劃了手指長的口子,送過來的時候腳心都是血,肉都翻出來了……她眼睛又不好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才找到鄰居打這個電話……」

  徐阿姨絮絮叨叨說了一推,想到早些時候看見潘希年的樣子,說著說著動了感情,眼圈也紅了,趕快掏出手絹來擦了一把,正要繼續說,又看見費諾垂著眼睛默不作聲,如有所思一般,以為他是累了,知趣地收住話頭:「費先生,大夫說你的病喝粥合適,我就熬了一點清粥,要不要現在給你盛出來涼一涼?」

  費諾這才看見她帶來的好幾個保溫桶。一來並不覺得餓,二來還有別的心事,聽到之後他只是說:「等一下我自己來,謝謝。希年那邊……」

  徐阿姨心直口快地搶過話去:「昔年的飯菜我也準備好了,都是她喜歡吃的。等一下就給她送過去。」

  「現在就去吧,我這邊不要緊。這幾天楊淑如估計力不從心,我也一時半會好不了。就多辛苦你了。」

  「你放心吧。費先生你真是好人,自己病成這樣還不忘關照別人。希年這邊我會儘量照顧的。那……我就先過去了。」

  這一天就像是在大車輪戰。徐阿姨剛沒走多久,聽說費諾醒過來的程朗也沖了進來。他倒是不客氣,一推門就是一頓臭駡:「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要拖到急性胃出血才來看?前天你來醫院,我也就在你前面,都不說一聲你最近胃痛?你這個什麼都咬牙硬撐的爛毛病一定要改,否則早晚死在這上頭!」

  這老友脾氣一上來從來都是不假辭色的。費諾聽了只能苦笑一下,聽他橫眉豎眼繼續罵:「幸好這次還有希年在家,也幸好她機靈,曉得出門呼救,要不然你們兩個人真是都要完蛋!當初你還信誓旦旦要照顧病人,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青面獠牙的鬼樣子!」

  「老毛病,沒想到忽然就發作了。」

  程朗徹底打消他試圖解釋的念頭:「老毛病還敢拖?胃病也是能殺人的,我可不想到時候親手切掉你大半個胃。」

  「知道了。」

  他答得異常誠懇,兼之態度良好,搞得程朗一肚子的火氣一下子居然也發佈出來了,對著費諾歎了一大口氣,還是拉過椅子坐下來,慢慢說:「我才下手術臺,聽說你醒了,就過啦看看你。治療方案我看過了,靜養,主治醫生那邊我打過招呼了,怎麼慢怎麼來。費諾,反正這次你老老實實給我住院,哪裡也不准去,更別做夢提前出院。非要你這個工作狂吃個教訓不可。」

  「是。」

  這過於良好和配合地態度反而讓程朗有點懷疑,一挑眉頭看著費諾問:「你怎麼回事?不讓你工作你居然也沒意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態度良好你倒不相信了?」費諾笑一笑,又收住,正色說,「我的身體自己心裡有數。倒是希年,那天晚上我是徹底沒知覺了,不知道出來什麼事情……她怎麼樣?」

  這下程朗沉默了一陣,才抬頭對費諾說:「不太哈。她求救的時候受了些外傷,但這些都只是皮肉傷,問題不大,糟糕的是這裡。」

  程朗抬起頭來指了指腦袋,這個動作瞬間讓費諾的心沉了下去:「我們也不知道她是摔跤的時候撞到了腦袋,還是情緒上受到刺激,那個血塊又開始充血了,而且位置有了變化,情況不太妙,拍了片子看過了,老倪和我的意見都是提早手術……但是手術的風險,這個我不瞞你,和前一個手術計畫相比,不能同日而語。」

  「你是說……?」

  「老倪都沒把握一定能讓她下手術臺。」

  霎那之間,病房裡沉寂下來。

  「如果不做手術呢?」面無表情地過來好半晌,費諾終於緩緩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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