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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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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病房門口,正好護士從裡面出來,看見費諾之後撇了撇嘴,流露出幾分無可奈何的神色,但還是先關了門,才說:「剛剛試著喂她吃了點東西,您看,打得我一身都是。」 護士服上全是菜湯的痕跡,花花綠綠好不精彩。費諾正詫異,護士接著說下去:「不肯吃東西,說什麼也不肯吃,前天開始靜脈注射了……這才剛躺下睡了,費先生您改天再來吧……」 費諾的臉色和聲音已經沉了下去:「程朗人在哪裡?」 「他這幾天連著幾台大手術,現在也不知道從手術臺下來沒有……」 護士面露難色,費諾道了謝,去程朗的辦公室找人。沖過去人果然不在,辦公室裡亂得像有人來搶劫過,費諾知道他是真忙,看著淩亂的房間,過來路上的疲倦和煩躁也褪去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轉身往住院部走去。 再回去護士已經不在了,他輕輕推開門,房間裡燈光大亮,費諾被刺得眯了一下眼,抬手想把燈關掉,卻又想到開燈與否對潘希年都是沒有任何區別了,手上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了。 不過一周不見,潘希年已經消瘦得和之前判若兩人,臉頰深深地凹下去,顯得顴骨直楞楞戳出來,好像隨時會把幾乎透明的皮膚給戳破了。睡夢中的女孩子死死蹙著眉,看起來始終處於極大地不安和恐慌當中。 費諾看著她的臉,卻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也跟著潘希年皺起了眉頭,他無聲地拉過椅子,剛要坐下,病床上的潘希年整張臉一擰,竟然醒了。 和艾靜一樣的眼睛雖然睜著,卻黯淡無光,霧濛濛像染了灰。她大概是聽到陌生人的呼吸聲,下意識緊緊地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嘶啞而毫無力氣的聲音戒備地問:「誰?」 費諾知道她受了驚,於是放柔口吻:「我是費諾。」 潘希年一下子瞪圓了眼睛,盯著天花板半天不做聲,良久才慢慢說:「原來是你回來了……你幫我開個燈好不好,護士小姐說開燈對我眼睛不好,總是不給我開燈……」 說道末了語音微顫,似是懇求,又想是害怕。 費諾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掛著的日光燈,再低下頭,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張嬌小而蒼白的面孔。他竟然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應:「希年,聽醫生的話,等你做過手術眼睛好了,我們就開燈。」 潘希年聽完並不說話,呼吸卻慢慢地急促起來,被子下單薄的身體起伏得厲害,嘴唇也隨之顫抖起來:「你們都騙我,連你也騙我!我怎麼就沒有死?為什麼要救我?誰要你救我……我什麼都沒有了,連眼睛也沒了,救我幹什麼……爸,媽……媽……」 豆大的淚珠溢出她的眼眶,每一句都說得聲音嗚咽,不忍卒聽。費諾看著,卻始終還是手足無措得很……他的學生眾多,帶的研究生裡面女生也有,但再怎麼不擺師長的架子,也從來沒有潘希年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悲痛欲絕過。他最終有些不適應,還有些尷尬,只能看她哭著哭著口齒含糊起來,抽泣著把自己整個人用一床被子遮起來,只露出手指攥住被角,太用力了,以至於關節都是青紫色的。 這樣昏天黑地的哭法太耗體力,過了一陣子,也就慢慢平息下去。費諾正松了口氣,但很快發現被單下潘希年的呼吸節奏不對,趕上前掀開被子一看,人已經休克過去了。 急救鈴按下之後,病房裡很快亂成一片,費諾被護士請出去,隔著窗子看著裡面人頭攢動,只覺得遠得很。這時候程朗的聲音從走廊另一頭高高低低地傳過來:「怎麼回事?又哭休克了?」 他看齊來也是剛從手術臺下來,一頭汗,腳步像飄在雲彩上。那個「又」字像一根針一樣蟄了一下費諾,但看著程朗疲憊的面容,也只能說:「他們就留下了這麼一個女兒,我既然答應了艾靜,不管怎麼樣都要照顧好她,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錯了。」 他說話始終是平淡的語氣,可程朗最知道面前的男人越是情緒低落,抑或越是下定決心,語氣上反而一點起伏都聽不出來。於是程朗不免眉頭一跳,撇嘴說:「你這就是在罵我了?」 費諾只看了他一眼。 程朗的目光隨之轉向已經轉入搶救尾聲的病房:「她現在這個樣子和眼睛沒關係,我已經說過了,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小一個人,全壓在她頭上,能這樣,算是不錯了。她現在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費諾,不管艾靜最後怎麼拉著你的手有多少心願要交給你,這件事情我還是勸你一句,儘快找到希年的親人,多遠都行,你把事情妥善地交代好,對他們一家三口都算是盡心盡力了。」 程朗的一字一句費諾都聽得清楚,但就是不表態,沉默地凝視著注射藥物後重新陷入沉睡的潘希年,只覺得自己的左手一冷,事發當天的回憶又回來:他趕到醫院,被告知一家三口,父親已經確認死亡,女兒還在手術臺上急救,母親本來已經出來手術室,但突發性顱內出血,正在推回手術室上,說話間艾靜的病床就推了過來,她已經面無人色,看見費諾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太陽照過銳利的刀鋒,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羽毛一樣輕地,用冰冷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終於,他緩緩說:「今天你也累了,我也才回來,什麼事情,等明天她醒過來我們再說。」 第二天,當費諾又一次坐到潘希年床邊的時候,女孩子固執地背對著他,一言不發。 費諾看著她的後背,肩胛骨在被子下勾勒出突兀的痕跡:「昨天你問我為什麼就你,救你的人並不是我。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父母直到最後也沒放棄你……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你活下來,大家都在盡力照顧你,但是我們再怎麼做都是沒有用的,這是你自己的命,再怎麼難,都要你自己活,只有這一點,是我們誰也幫不了你的。」 說完雙方都沉默下來,誰也不知道這一次他們僵持了多久,漸漸地,她的呼吸聲急促起來蜷在那裡瑟瑟發抖;費諾看見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怕她咬破了,先伸出手來把她整個身子扳過來,歎了口氣,說:「太嚴厲了,不該這麼說,想哭就哭出來吧。」 儘管已經是淚水決堤,潘希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強迫自己讓呼吸鎮定下來,但這一切只是讓眼淚來得更兇猛而已。到了最後她也放棄止住淚水,鬆開牙關,用整只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大顆的眼淚一粒粒滾進黑髮深處,唯有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分明地昭示著她用了多麼大的力氣。 費諾被這個負隅頑抗一般的姿勢刺中了,儘管他很快明白這是她想在自己面前維持微薄的尊嚴,但心酸之外更多的憐惜還是隨之而來,不僅對於面前這個名義上算他晚輩的孩子,也不免想起已經去世的友人——如果他們還在。 這個假設又是此時最沒有意義的。費諾壓下這種無謂的幻想,輕輕地走到門邊把燈關了。 房間裡驟然暗了下去,他再也看不見潘希年的臉。而對方似乎也聽見了這個小小的聲音,呼吸似乎都靜止了一刻。 「明天我再來看……」 「謝謝你關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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