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惜年 | 上頁 下頁


  還由不得費諾表示出詫異,她竟然微弱地笑了一下:「護士小姐說不能開燈,但是我聽見你的聲音,沒想到是你……」

  語音未落,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住,短暫的空白過後,蒼白的臉上五官扭成一團,繼而失去血色的雙唇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而這一切的一切,費諾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她,看著她攥住被單,驚惶地瞪大雙眼,哆哆嗦嗦問:「我爸媽呢?海,我記得浪頭翻上來了……」

  她整個人就像一隻忽然被抽去線的木偶,短暫的定格也不管手上還掛著點滴,就抱著頭蜷起身子,聲嘶力竭地尖叫了起來。

  那簡直不是年輕女孩子發出來的聲音,粗糙,淒厲,更像某種瀕死的獸類,絕望徒勞地宣洩著痛苦。

  這個聲音牽動了費諾那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他不忍地皺起眉頭,但是站起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站在那裡,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安慰這個叫過之後轉而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子。還在這個時候發現異狀的值班醫生和護士都湧了過來,拉住她的手腳,強制性地把整個人扳直,試圖讓她平靜下來。明明是同一個人,之前還虛弱得連答話都氣息奄奄,此刻卻像是爆發的獅子,一邊哭一邊扭打,直到一針鎮定劑打下去,依然在頑抗地反抗那些按住她的護士,可惜終於敵不過藥性,慢慢地停止了掙扎,軟綿綿地倒回了病床上。

  她依然在小聲地抽泣著,淚水流得滿臉都是,浸濕了繃帶,又開始向病服的衣領蔓延。費諾等護士散開了,才又上前,掏出手帕擦去潘希年臉上的眼淚,又握住她被規規矩矩固定在被子外面的手,說:「你剛醒,不該這樣發脾氣。頭痛不痛?你的人生還長,沒有什麼不可以等到明天再說的。希年,你先睡一下。」

  說完費諾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一個長輩安撫晚輩。在鎮定劑的作用下,潘希年始終表情木然嗎,如同一尊蒼白的雕塑,知道費諾離開病房,她才慢慢地合起雙眼,淚水再一次走珠一般落了下來。

  第二天晚上費諾再到醫院來的時候,潘希年已經坐了起來,聽見腳步聲後稍微側過臉,失去神采的目光正對著費諾,啞聲說:「費諾,是你嗎?」

  費諾停下腳步:「是我。」

  她看起來單薄而憔悴,說話的聲音嘶啞不堪,顯然還沒有從昨天那場爆發中完全恢復過來:「他們說今天你會過來。程醫生來過了,我知道我眼睛壞了。」

  「這是暫時的,而且只是個小手術,不過你現在太虛弱了,需要等身體再健康一點才能開刀。」

  潘希年抿著嘴角,幾不可見地往上禮貌性地揚了一下,在沉默良久之後,又說:「但是我爸媽不在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在和至親永遠地生離死別面前,一切安慰都是徒勞地,這點費諾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像前一天一樣,坐到潘希年床邊的椅子上。

  察覺到漸近的腳步聲,潘希年微微顫抖了一下,向著床鋪的另一側縮縮。費諾坐下後,看著她說:「希年,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相較於昨天的激動和傷心欲絕,此刻的潘希年冷靜鎮定得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但是費諾知道,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已經被徹底抽空了,無可挽回,無可補救。她聽完費諾的話,最初還是有點發抖,但很快咬住嘴唇,強迫自己鎮靜:「這個程醫生也告訴我了。他是你的朋友吧?」

  「嗯!」

  「他說爸媽的後事還有我住院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忙,我還沒有向你道謝。」

  明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小孩子充大人,費諾卻沒有絲毫的輕鬆感,他甚至有點慶倖對方暫時失明了,所以他可以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憐惜和悲憫。但是他的聲音依然偽裝得很好:「我當年受你爸媽許多照顧,可惜我只能為他們處理後事,出事的原因還在調查,你不必擔心,一定會有個好結果。」

  潘希年沒有做聲,木然地點了點頭,又說:「能不能告訴我,等著我的是什麼?」

  費諾發現自己並不擅長安慰人,不由得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這個不著急,可以等你再好一點再討論。」

  潘希年卻固執得很:「總是要告訴我吧,我都這個年紀了,哪裡的孤兒院會要這麼大的孩子呢?」

  她再怎麼裝得鎮定,聲音始終繃得像一根擰得過緊的弦,仿佛只要稍稍往下一拉,立刻就斷了。費諾雖然算是潘越的學生,但實際上兩人之間相差不過十歲出頭,彼此之間私交既篤,潘家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他知道一些,只是這時和潘希年討論這個實在太殘酷,索性先徹底蕩開:「誰能送你去孤兒院?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照顧好你,你要不要喝點水或者吃點什麼,我叫護士來。」

  他離開病房,找來護士,隔著病房的門檻護士照顧她喝完水又躺下,這才轉身去找正好值夜班的程朗。

  程朗講完潘希年的病情進展,也說明了會診後幾方的態度都是保治療,才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反問費諾:「人死如燈滅,手續辦完就結束了,難熬的是活下來的。你既然接受了潘家這攤子事,這個小姑娘你準備怎麼辦?那等到手術之前,還是留院治療吧。」

  費諾沒接話……潘越和艾靜的父母都不在了,兩個人又都是各自家裡的獨子,如今夫妻倆同時出了意外,留下唯一一個小女兒,一時之間竟然連個直系親屬也找不出來。

  他想了一會兒:「留院那是肯定的。我會想辦法聯繫兩家的親戚,總能找到什麼人,她已經成年了,等她稍微好一點,也應該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她總要一個人面對一些事情的,只是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太早了,也太殘酷了。」

  「也是,錢總是有很多親戚。」接收到費諾投來不贊許的目光,程朗收起語氣中諷刺的成分繼續說:「她情緒不太穩定,留院是最合適的。還有你這兩天不是要出差嗎?人不在眼前。有些事情正好想想清楚,管多久,怎麼管,這到底不是小時候我們在街邊看見沒人要的小狗,隨便抱回家就可以養起來……」

  等他說完了,費諾才笑著搖搖頭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聒噪起來了,這件事一直是我自己拿主意,又沒人在逼我。」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裡卻自有不可動搖的意味在其中。程朗神色頗複雜地又看了費諾一眼——面前這個總是帶著和煦笑意的英俊男人,在這樣累日的奔忙勞累當中,到底還是顯露出來疲態,收住了笑容。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其他話都統統咽下腹內,再說不出口了。

  第二天一大早費諾帶隊到別的城市開會,研討會一開就是一周,當地又有一個委託的案子,忙得是日夜顛倒,好幾次想到打電話去醫院問一下潘希年的近況,一看表已經是下半夜了。他出差之前和程朗約定好,只要潘希年有任何意外,務必要第一時間聯絡自己。這幾天程朗並沒有聯繫他,費諾又忙,漸漸也就把電話的事情暫時拋到一邊了。

  等到一周後他回到T市,下飛機取了車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醫。路上不巧碰到堵車,等趕到醫院已經是黃昏,夕陽透過樓道一側的大玻璃窗,把光可鑒人的地板照得一片金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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