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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真的?」她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軟,我輕輕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消息了。」

  「就是,」她遲疑了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個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嘴巴怎麼那麼長?」我在她後頸上狠狠擰了一把。

  「你別罵我——」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行嗎?」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贊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麼地方,我只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成一個看上去有個去處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她像個小動物那樣放在前面的橫樑上。她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享受著這種兜風。似乎對她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麼地方,就可以證明她自己也長大了。

  儘管我們其實沒有去處。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了沒有去處的地方。我們隨便坐了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後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並排坐下了。再後來,車上除了我們和司機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處,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漸漸荒蕪,或者說,只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熟悉的,童年時代的氣息。天色漸漸暗了,很多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了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裡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裡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築物。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器械的成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後必然的去處。現在我長大了,這棟樓已經這麼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她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貼著我的衣袖,一動不動。從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跑過來,緊緊地貼著我。那一年我十歲,我剛剛搬來三叔三嬸家。那時候三叔家住在那個他們現在想要送給我的房子裡。十幾年前它是個新房子,整日散發著粉刷過後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嶄新的氣息裡徹夜無眠,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到天亮。你見過十歲的重度失眠患者嗎,我就是。只是我還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覺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還睡不著,這就是錯的。

  來三叔家的第一個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襪子,把它晾在浴室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我應該這麼做,但是我就是無師自通地認為,這是必須的。有水珠滴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磚上。這讓我手足無措了,我很慌張地想著我是要找個東西先擦地,還是先把襪子拿下來重新擰一下。那段時間,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這樣折磨我。之後,我鑽進被子裡,等待司空見慣的無眠之夜。

  後來有一天,深夜裡,四周歲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裡來,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執著地鑽到我的床上。一片徹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種牛奶和水果的氣味真切地提醒我這不是夢。她的小手和小腳像花蕾一樣,輕輕地貼著我的身體,她說:「哥哥,我要你給我講故事。」她總是在我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的故事裡安然睡去,呼吸的聲音像花瓣一樣嬌嫩,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裡那個驕橫,任性,蠻不講理,動不動就哭的小丫頭。黑夜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把她變得那麼乖巧和懂事——儘管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我看不見她的時候。

  「哥哥,還沒有到站嗎?」冬日的黃昏把她櫻桃紅的帽子變成了絳紫色,她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心裡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樣。

  「沒有,這站的終點站在江村。」我說。其實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的旅程不過是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

  「江村,那已經出了龍城了吧。」她的聲音懶洋洋的。

  「還沒,不過快了,江村就在龍城邊上。」我耐心地對她說,「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時候三叔總是帶著你來我們家吃飯,我們家住在冶金設計院那邊。一點印象都沒了嗎?」

  她茫然地搖頭:「我印象裡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我只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帶著我去打檯球。」

  我笑了:「對,打檯球的時候,人家別人都帶著『馬子』,只有我,帶著一個小孩兒。」

  「哈哈。」她笑靨如花,「我這輩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馬子』裡面,可是我還帶著紅領巾呢。」

  我看著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真快,一晃,現在你已經是別人的『馬子』了。」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臉色緋紅。

  「好意思做事情,還不好意思讓別人說?」我微笑地看著她,除了這種半死不活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臉上應該掛上什麼樣的表情。因為我不能讓對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麼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一個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捨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條什麼樣的路在靜靜地延伸著,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沒法告訴她。有些事情不能表達——當然可能是我沒有足夠的表達能力。「南音,要自己當心一點。女孩子總是比較容易吃虧的。知道不知道?」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哥哥。」她出神地說,「其實我心裡很害怕。」

  「怕什麼?」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蘇遠智分手?拜託,鄭南音同學,你是21世紀的人,不至於跟誰睡過覺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鄭西決老師,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說我——我那麼做——是不是做錯了?」她勇敢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是卻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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