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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沒錯。」我捏了捏她的臉,「任何人都得過這關,我的經驗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時候,人都會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

  「我不是害怕媽媽知道了以後罵我,我也不害怕懷孕,我也不是害怕蘇遠智和我以後會分手,那些畢竟都是比較遠的事情——」南音輕輕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除了這些,我又想不出來我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你害怕那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腦袋。

  「哥,」她非常羞澀地微笑,「你怎麼那麼聰明呀。」

  「是你太蠢。」

  我話音還沒落,她就尖叫了一聲:「糟糕了,都六點半了,我還有兩份模擬題一個字都沒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這個時候,公車到達了終點站。司機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們下車。夜晚來臨了,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區的燈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樣,總是能給精疲力竭的我一點力量。

  「我們打車回去吧,」我跟南音說,「不然三嬸要著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我收到了陳嫣的短信,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她說,我把它做掉了。她用的是那個寶蓋頭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沒多久以後,春天就來了。

  在那個冬天的末尾,陳嫣消瘦了很多。她做完手術的那段時間,我盡我所能地照顧她。幫她請假,幫她做飯,幫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盡心盡力,她一如既往地溫柔。

  只是我再也不願意碰她。

  一個陽光普照的中午,飯桌上,她平靜地說,我們分手吧。我說,好。

  她突然神經質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來,她說:「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自私的傢伙,沒用的傢伙!」

  我什麼也沒有說,任由她罵。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幫她洗了最後一次碗。

  我也在說服自己,它只不過是一堆細胞。不,不行。每當我剛開始想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想起陳嫣那條短信,我怎麼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個寶蓋頭的「它」來講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還是「她」呢,然後我就發現,當我不知不覺地,在這個發音都一樣的三個人稱代詞裡做選擇的時候,煎熬就已經開始了。我會不自覺地想那個孩子,到底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小姑娘。所以,我從來沒能成功地說服自己。

  鄭東霓很少給家裡打電話,但是她常常給我寫郵件。她的信永遠沒有主題,邏輯混亂。但是我能看出來,她至少還是滿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過,異國小鎮裡遠遠沒有鬧市區的時裝店那麼熱鬧。她說:西決,誰說一天有24小時,明明是48小時,否則我怎麼會覺得那麼難熬。

  我很想寫封信給她,告訴她所有的來龍去脈。但是最終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所以我短短地寫了一句話:我和陳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煙越抽越多了,一天兩包,比鄭東霓還要戰績輝煌。

  小叔總是站在我的辦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後他皺著眉頭看我滿滿的煙灰缸:「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肺了?」他這麼說。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儘管他又胖了。過年的時候三嬸給他新買的毛衣看上去已經有點緊,我是說,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班,透過窗子看到他眉飛色舞地給學生們講解蘇東坡。黑板上,是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時興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書法。他神色悠閒,聲音洪亮地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在這闕詞裡,我最喜歡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看到了嗎,好啊,好一個『大醉,作此篇』,這才是真正的大家氣魄。多瀟灑,多風流。五個字而已,什麼都說了……」興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樣搖頭晃腦,手裡的粉筆非常及時地,「哢嚓」一聲折斷了。底下的學生們「轟」地笑了,是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我看到鄭南音前仰後合地最誇張。

  那天中午,鄭南音風風火火地闖到我辦公室來:「哥哥,今天我們晚自習,你一定要來。」

  「幹嘛?」「總之有好節目。你來就對了。到時候你就從我們教室後門進來。」說完她就風風火火地轉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飯?」我沖著她的背影問。「我才不要。」當她人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我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然後又聽見了她的班主任的聲音:「鄭南音,不知道走廊裡不准大聲喧嘩嗎?」

  這個時候幾個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現在了辦公室的門口。「鄭老師,我們有問題想問。」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總是能遇到幾個的。在我低下頭去在面前的草稿紙上畫圖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她們或者非常羞澀,或者不那麼羞澀的注視。

  「鄭老師,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女孩子仰起臉,大膽地看著我,「陳錦菲暗戀你。」話音未落,幾個女孩子一起小聲地竊笑了,其中一個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陳錦菲知道了,非殺了你不可。」

  「是我的榮幸。」我皮笑肉不笑,「不過我不喜歡未成年人。」

  「鄭老師好酷啊!」這下她們一起歡呼了起來。有的時候,逗她們笑一笑,的確是我的樂趣。

  「鄭老師,我不騙你。」她們個個看上去都比上課的時候精神抖擻,「陳錦菲說她將來就要找長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題的草稿紙,她都會留在一個夾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問她為什麼,她就說,因為鄭老師留的作業是神聖的,就連草稿紙,也不能怠慢。」

  「不要臉——」她們歡天喜地地大笑。

  「你們還有問題嗎?」我不得不說,「我很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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