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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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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很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你怕丟面子?你不願意在我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承擔不了這個責任。鄭西決,我不怕丟臉。這個孩子我不要,除非我們有辦法弄到一個房子,弄到一個真的屬於我們的家!」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錢買房子。」 「不用裝糊塗。」她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除了極少數,沒有幾個是真的完全靠著自己的力量安身立命的。」 「你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結了冰。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停頓了一下,那個時候她的眼神裡閃過一種微妙的羞怯,恍惚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第一次跟我出來約會,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來聊天的陳嫣,可是現在,她把那種轉瞬即逝的動人的尷尬用來跟我討價還價了,「西決,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沒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斷她。 她靜靜地看著我,突然間,淚盈滿眶:「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的臉面,你那點架子,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讓你什麼都不會為了我做,甚至讓你放棄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棄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講不講理?」我咬緊了牙,忍受著胸腔裡那顆心臟狂躁不安的聲響。 「我一直都在跟你講理!」她終於爆發,「實話告訴你,我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就去找我們老闆談過了。我們公司四月份就有個項目要開盤,我們老闆願意給我最好的折扣和戶型。我在努力,我在為了我們的將來打算,能做的我已經做了。只是一筆首付款而已,對你三叔來說不是大數字的。何況這是為了結婚,又不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算我們借的,將來有錢以後我們就還給他。可是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你卻不願意為了我放下你的面子。你傲氣,你有種,你不願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賤?你說句良心話,我是那種貪財的女人嗎?你以為我張嘴跟你提房子的事情我很好受嗎?還是你以為我就真的厚顏無恥到了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說,「就是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裡坐起來,「別的事情都好商量,在這件事兒上,我絕不會讓。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講,如果我們就是沒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術,把它處理掉。」 「你威脅我,對吧。」我看著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澀地笑笑,「兩個人之間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時候,永遠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就只能看誰願意屈服了。」 我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裡閃過一絲惶恐,但是依然驕傲地板著臉,甚至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我說:「陳嫣,你給我聽清楚。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麼想要我三叔給我們一個房子,我就有多麼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這是一樣的。但是你可以要脅我,我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要脅你。你厲害。」我咬了一下嘴唇,為的是抑制那些從我身體深處野蠻地翻湧上來,就像嘔吐物一樣散發著腥氣的傷心,「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給我的東西。以前我以為我找到了你,這個情況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發現我錯了。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親人。我的孩子可以對我理直氣壯地需索無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所有我對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樣,因為家裡有一個,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親人,所以他就不會像你像我一樣,帶著那麼多的怨氣和戒心活著。但是這些,你從來不會為我考慮,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需要什麼。你不關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當成一個用來發洩你對生活不滿的垃圾桶。靠著要脅和擺佈我,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在一陣熱潮終於湧到了眼睛周圍的時候我放開了她的手腕,側過臉,「剛才我真想狠狠地給你一個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懷著孩子。我道歉,不管怎麼說,對孕婦的態度,都不該這麼壞。」 然後我站起來,撿起我的外套,離開了。關上門的那一刹那,我聽見她在哭。 我像是逃難一樣,倉皇地跑到了樓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這個冬天為什麼那麼長。不過話說回來,北方的冬季就是這樣的吧,過也過不完,歲月悠長,人總是在冬季裡無端蒼老了很多年。 我看見鄭南音站在社區門口的小賣部那裡,朝裡面張望著。「哥哥——」她沖我招手,然後跑過來。她穿著她的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著乳白色的手套,還有一頂櫻桃色的絨線帽——總之,她像個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突然發現,我精疲力盡。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下來,看著鄭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從補習班下課回家,我媽媽說你剛剛出門來陳嫣家,我就跟著來了,我關心你嘛。哥,我現在有兩個好消息,真的是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似乎沒辦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說什麼。 「幹嗎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個好消息是,哥,我沒有懷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媽來了。嚇死我了,晚了整整兩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帶著我去藥店買試紙了。可是我真的要嚇死了啊,你說它怎麼能這樣呢,這麼不準時,也太不負責任了吧,怎麼能這樣嚇唬人呢,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她眉飛色舞地自說自話,似乎對話的物件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媽」。 「哥哥,」她像是受了驚嚇那樣,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來,「哥哥你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她脫掉手套,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驚呼一聲:「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對面麥當勞給你買杯紅茶或者熱奶昔暖一暖?」她手足無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別嚇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說句話,你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這真讓我羞恥,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經捏緊了拳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以及意志裡面全部的熱量了,但是沒有用,我的身體裡在刮龍捲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內臟。有什麼東西似乎掙扎著要從我內臟的縫隙間飛濺而出,我得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才能遏制它從我的呼吸裡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血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隱約發出來類似獸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居住在我身體裡面那個發了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語氣越來越可憐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了,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了,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她的小手驚慌失措地撫摸著我的臉,掠過了我忘記刮鬍子的下巴,很癢,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女人怎麼你了,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乾燥,並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入地灌了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顫的,是帶著喉嚨裡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後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面前筆直地飛翔。然後,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頰:「沒事。」我對她笑了笑,撫弄著她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豔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裡的暖氣燒得太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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