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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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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歉撿起一塊碎石頭扔向湖裡,石頭在寂靜的湖面彈跳兩下,打了個漂亮的水漂。他也沒跟祁善繞彎子,說道:「你爸媽是挺好的人,你也是。以你們和周瓚,還有他媽媽的交情,面對我的時候一定不那麼自在。」他面色平靜,「我不想大家尷尬。」 「尷尬?」祁善輕聲重複。她想安慰子歉,卻發現自己無從反駁。 「我不就是一個尷尬的人?在大伯母娘家,在大伯父家,後來又到了二叔家,總是不清不楚。我看到別人尷尬,自己也會不自在。」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為這個不開心?」 「也不是。我以前不太在乎這些。相對於其他來路不明的人,我的運氣還不錯,遇到的人對我都挺好的。不騙你,我成長的過程沒什麼苦惱,整天沒心沒肺滿山遍野地跑,鄉下的生活和城裡不一樣。」子歉說到這裡時面上有發自內心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爬樹掏鳥蛋、下河撈蝌蚪、帶著小夥伴四處嬉戲的兒時光陰。祁善發現了,子歉和周瓚身形相似,都是寬肩長腿,脊背挺直。論容貌,他不像周瓚般醒目,可依然是好看的——畢竟是周啟秀的兒子。他是那種內雙的眼皮,五官硬朗,膚色略深,笑起來眼睛明亮,牙齒雪白,不同于周瓚的風流蘊藉,別有一種英挺爽利,像山林間的風。 「然後呢?」祁善努力做一個好聽眾。 「我嘗到苦惱的滋味,是從我知道我可能是『二叔』的兒子開始的。」 祁善有些意外。子歉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很快解開了她的疑惑。 「我不是不想做『二叔』的兒子,而是太想了。你知道嗎?祁善,乞丐不會羡慕富翁,因為他根本想都沒有想過那種生活。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孤兒,還覺得自己挺幸運。大伯父一家對我很好,三叔也常常來看我,給我帶各種好吃好玩的,我比村裡的許多小孩生活得都好。我從小最敬佩的人就是二叔,他的名字在我們老家就像一個傳奇,每個人提起他時都讚不絕口,他從小那麼聰明、懂事、能幹、孝順……長得也和我身邊的人完全不一樣。他離我那麼遠。偶爾回鄉祭祖,我遠遠地看著他,覺得他像是故事裡走出來的人,身上還發著光。忽然有一天,我知道這個人有可能是我的生父,就好比有人把一箱珠寶敞開在乞丐面前,說,『來吧,這些也可以是你的。』從此我開始擔驚受怕,患得患失,我會起了貪心的念頭,想要占為己有,哪怕這財富是偷來的。」 子歉把手掌攤開,覆蓋在有些冰涼僵硬的面頰上,說:「我知道我的存在讓別人不痛快。周瓚的媽媽恨我。我的生母……去年二叔帶我去看過她一次,後來我自己又偷偷跑去了一回。她嫁過兩次人,第一任丈夫去世後,她帶著兩個孩子和現在的男人結婚,又生了兩女一男。孩子在她的生活裡恐怕是最不缺的東西。我自己去的那回,她發現只有我,而我兩手空空,她失望得很。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可當我想了,就停不下來了。我是二叔的兒子,我也想做他兒子。我願意改個名字,用一輩子向別人道歉,也願意揉碎我自己,來讓他滿意!」 祁善哪裡聽過這些。她是五好家庭裡生長起來的孩子,生活裡全是理所當然。然而子歉說的那些話雖讓她震驚,卻並不令人費解。 「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要回避吧,小偷有小偷的自覺。」子歉垂下手,看著祁善腳邊一地的碎樹枝,說:「我在二叔身邊,總是很小心,他對我越好,我越怕他失望。偏偏怕什麼來什麼,一不小心就給他惹了禍……你是周瓚的好朋友。我很想知道,如果那天換作周瓚,他會怎麼做?」 祁善愣了愣,她沒那麼想過。如果是他……也許他不會動手。周瓚滑頭得很,他向來不屑將力氣耗費在這方面。但祁善不能說他就會袖手旁觀,這點信任她還是有的。他更擅長玩陰的,沒准他反把隆洶調戲了去。一肚子壞水的人,反而不那麼容易吃虧。 「他比你鬧騰多了。」祁善實話說道,「真要捅婁子,他惹的事不會比你小。」 子歉還在老家時,也不止一次從長輩那裡聽說過周瓚的種種「事蹟」。可他們搖頭歎息時臉上也只有無奈和默認。他有胡鬧的底氣。 「周瓚以前被他媽媽逼急了,或是被阿秀叔叔罵了,就會躲到這裡。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也常來。你看,坐得多了,這裡的石板是不是也比別處平滑些?」祁善又撿起腳邊的枯樹枝,輕輕將它們掰成一截一截,「你羡慕他?可他偏覺得他的苦惱多得不行。」 子歉和祁善聊了一會,回去的時候心裡平靜了不少。他還是去找了周啟秀。周啟秀沒讓他去醫院。隆洶本來就是無法無天的人,又在氣頭上,見了子歉,說不準還會節外生枝。 周啟秀要求子歉在回學校之前把書房的所有書籍和檔重新整理一遍,不但要分門別類地擺放好,還要將每本書上的灰塵擦得乾乾淨淨,以此作為懲戒,讓他記住今後遇事需三思而後行,也有意將此作為這件事的終結。果然,一直鬱鬱寡歡的子歉在領罰之後反而輕鬆了不少。 經歷過馮嘉楠的搬離和周瓚的離開,這個家許多地方都有些亂糟糟的。書房和周瓚的房間保姆通常只需清理外部,未經許可,她一般不會妄動裡面的擺設。而周啟秀始終無法從妻子的離去中徹底釋懷,空了近一半的書櫃難免讓他心中失落。子歉的代勞也算了卻了他一樁心事。 周啟秀的書房足有兩面牆壁的書櫃外加一個大檔櫃,子歉明早要回校,想要在半天時間按周啟秀的要求徹底清理好書櫃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他忙亂了一陣,拖走廊地板的保姆秦阿姨看不下去,教了他一個法子:把祁善找來。 子歉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才決定給祁善打電話。他不怕辛苦,也不怕耽誤時間,怕的是二叔檢驗成果時皺起來的眉心。祁善的到來果然讓狀況得到極大的改善,她對這個書房的瞭解程度遠甚於子歉,兩個人幹活也比一個人強。周啟秀從外面回來,看到祁善的身影也並未因此責備子歉「作弊」。 臨近吃晚飯的時間,子歉和祁善終於整理到書櫃的最下面一層。兩人都有些累了,心情卻輕鬆了不少,手腳放慢,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子歉一邊用乾淨的軟布擦拭著一本《曾國藩傳》,一邊問祁善:「這書架空出來的部分,那些書都被周瓚的媽媽帶去香港了?」 祁善答道:「怎麼會?嘉楠阿姨只帶走了一小部分她最喜歡的。其餘屬於她的書她都送人了。」 她沒好意思說,其實那些書多半被她中飽私囊了。 「我以為她帶不走的都會留給周瓚。」子歉說著,順便把擦乾淨的《曾國藩傳》擺放在人物傳記那一層。 祁善笑了,「周瓚啊,他心中的經典名著是《銀河英雄傳說》《海賊王》這些,留給他才糟蹋了。」 「我糟蹋誰了?祁善,你背後不說人壞話能死嗎?」 「我什麼時候說……」祁善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僵直著背轉身,滿臉的不敢置信。 周瓚站在書房門口,腳邊擱著行李,面色不善。 第十八章 有家似無家 「你不是說不回來嗎?」祁善手裡還捏著一塊抹布,訥訥道。 周瓚不屑地說:「我不突然回來,又怎麼會聽見你在背後編排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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