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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周瓚鐵青著臉,仿佛在腦子裡拼命搜刮回擊她的語言,最後惡狠狠地掏出一句:「以後你再想蹭免費的牛奶,做夢去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荒唐,乾巴巴地笑出聲來。

  「祁善……小善,你也覺得是我錯了?」

  許久以後,周瓚才再度開口,聲音已然低了下來,眼裡全是茫然。祁善的沉默他再熟悉不過,她眼裡的神情早給出了答案。

  周瓚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半包煙,熟練地從祁善書桌抽屜裡找到了她用來編繩結時灼燒尾端用的打火機,一言不發地將煙點著。

  祁善飛快地撲到窗邊,推開虛掩的窗戶,唯恐煙味飄下樓去。她本想說:「你瘋了吧,在我房裡也敢抽!」可當她試圖奪下周瓚手裡的煙時,他閃身避開。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和失落莫名地填滿了她空落落的心。她悶悶地坐回床沿,直勾勾地盯著周瓚看。

  周瓚挑釁,「看什麼,要不要來一支?」

  「好。」祁善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

  他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是會錯了意,「你說什麼?」

  「不是要給我一支嗎?」祁善不等周瓚動彈,自發從他放在書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笨拙地點燃。

  「行了,燒過頭了,你當是在點火把?」周瓚看不下去,提醒道。

  祁善模仿他的樣子把煙湊到唇上,使勁吸了一口,嗆得滿臉通紅。周瓚毫不留情地施以嘲笑,眼裡全是「早知如此」的揶揄。他沒有想到的是,祁善還敢吸第二口,只是皺眉咳了幾聲……當她抽到第五口,徐徐吐了口煙霧,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種迷迷瞪瞪的沉醉感。

  周瓚微張著嘴,眼前迅速出現了一幅畫面:身穿舊時錦衣的祁善倚靠在雕花羅漢床上,身軀慵懶,眼神沉迷,嘴裡叼著一杆黃銅細竿煙槍,在靡靡的樂聲中吞雲吐霧……絲毫沒有違和之感。

  他早該想到,她一本正經的皮相下深藏著五毒俱全的心。

  周瓚光顧著驚訝和想像,險些被沒抽幾口的煙燙到了手。他二話不說拿下了祁善手裡的煙,合著自己的半截煙頭一併按熄了扔出窗外,斬釘截鐵道:「誰再抽誰不是人!」

  祁善沒有爭辯,眼中殘存一點點惋惜,以前她不太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沉迷於此道,煙味明明臭得很,原來它自有妙處。她拿著一本書,不停地往窗外扇風,想讓那「罪惡」的味道早點消散。周瓚卻專心玩著打火機,反復將它點著又關閉。書頁揮動時的聲響和打火機的哢嚓聲不絕於耳,枯燥而綿長,仿佛沒有盡頭。

  「你說,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我們會變成什麼樣?」

  有人提問,但沒有人回答。

  第二天,周瓚搭乘飛機經由中國香港飛往溫哥華。祁善沒有出現在送行的行列,她去了舅舅家。飛機穿過了雲層,在殊無二致的蔚藍之中,明明前行,又宛如靜止。

  周瓚打開祁善給他的小筆記本,她端正勁秀的字體寫滿了好幾頁紙,裡面既有機場、巴士站各種標示的中英文對照、入境手續的備註說明、當地住宿飲食的介紹,還有幾則不知道從哪裡謄抄來的冷笑話。周瓚掠過厚厚的空白頁,翻到本子的最後,那一頁只有一行小字:

  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浮士德》

  第十七章 小偷的自覺

  暑假裡,祁善忙著參加各種同學聚會,但凡邀請了她,她從不缺席。謝穎穎臨場失手,距離理想的大學僅有三分之差,她拒絕調劑,寧願補習一年從頭再戰。程欣考上了一所知名的外國語學院。崔霆也如願讀了醫科,臨床醫學專業本碩連讀,祁善毫不懷疑若干年後他會成為女患者病痛之中的一份福利。張航將要去北方,他名字裡有個「航」字,莫非出生時他父母已預感到他今後所學的專業會與飛機相關?他們都認為以祁善的成績上G大有點「屈才」,雖說資訊管理系位元列G大的兩大王牌專業之中。祁善自己倒挺滿意的,G大還有著國內高校裡數得上號的圖書館,以後若能順利留校,對她而言也算一樁美事。

  周瓚的突然出國讓同學們都感到很意外,尤其是張航,他看向祁善的眼神裡除了關切,總還有幾分同情。其實他不懂,周瓚走後,祁善心裡平靜得很,就像風箏掐斷了線,短暫的失落後,反而徹底踏實了。

  祁善初見周子歉是開學前一周的事。她去老幹部活動中心打麻將回來,騎自行車經過周瓚家門口,瞧見有人出來倒垃圾,是個生面孔。祁善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對方發現她把車停在了隔壁家的院門外,也駐足回望。他仿佛知道她是誰,就如同她很快醒悟他是周子歉一樣。

  吃晚飯的時候,祁定對妻女開玩笑說:「我今天在阿秀家看到他那個侄子,差點還以為是阿瓚從國外溜回來了。」

  「嗯,不仔細看是有點像。」沈曉星也說道。

  他們嘴上依然把周子歉叫作周啟秀的「侄子」,心裡對他的底細都清楚得很。尤其是沈曉星,她前腳剛送走了馮嘉楠,沒過幾天,周啟秀就在她面前暗示,要把「侄子」帶到身邊,理由聽起來還挺充分——「侄子」好不容易從老家考到省城來上大學,他這個做叔叔的自然要多加關照。沈曉星沒有發表意見,對老同學的做法卻頗不以為然。她想,嘉楠和阿瓚離得遠也好,眼不見為淨。

  周子歉上學比祁善晚一年,所以年紀雖比她大一歲,卻與她同屆,未來四年裡他們還將同校。祁善聽說周子歉就讀的那所老家縣中教學水準不怎麼樣,他能考上G大也算是難得,偏偏念的還是經管學院。嘉楠阿姨一心為周瓚安排的路徑,陰差陽錯讓她曾經的眼中釘、肉中刺實現了,不能不說是種諷刺。

  祁善只與周子歉打過一次照面,她倒是不會將周子歉和阿瓚混淆的,哪怕是遠遠的一個背影。且不往深層次說,她和周瓚認識那麼久,就沒見過他主動倒過一次垃圾。

  沒過多久,周啟秀以慶祝祁善升學為由邀請她一家人出來吃飯,順便正式地將「侄子」引見給好友一家。拋開馮嘉楠的那層關係不提,周啟秀與沈曉星大學裡便是好友,和祁定脾氣也相投,比鄰而居那麼多年,比一般的親戚還親近些。他希望子歉能夠逐漸融入他的生活和社會關係網之中,沈曉星一家的接納無異於象徵性的第一步。

  沈曉星夫婦也如周啟秀所願欣然赴宴,大家笑語晏晏一如往常,席上周啟秀給了祁善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沈曉星夫婦也對周啟秀的「侄子」贊許有加,誰都沒有去提馮嘉楠和周瓚。周啟秀還開玩笑說,今後在學校裡要小善多關照初來乍到的子歉,子歉也要把小善當妹妹一樣,不許別人欺負她。祁善笑著應承,然而這只是不想令阿秀叔叔尷尬罷了。她和周子歉都不是小孩子,誰也不需要誰的照顧。

  事後,沈曉星夫婦也給周子歉送了份價值相當的禮物。他們不可能把忽然冒出來的周子歉當作從小看著長大的周瓚一般掏心窩地愛惜,也沒辦法假裝馮嘉楠和周啟秀的離婚對兩家人的關係毫無影響。但生活總要繼續,那畢竟是別人的家務事,馮嘉楠已甘願割捨往事向前看,他們又能如何,況且周啟秀作為友人在他們面前並無過錯,孩子更是無辜。任他們抱著再苛刻的心思去審視周子歉,也得承認他並不是個讓人生厭的人。

  沈曉星夫婦沒有為祁善升學操辦任何的慶祝儀式,並非他們不以女兒為榮,而是他們早知道祁善會考上這所學校、這個專業,就如同小學畢業升入初中,水到渠成的事,不需要太過操心。如他們所料,祁善的大學生活順遂得很,對她來說,只是換了一所更大的學校,擁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用來讀書。她和同學們關係處得不錯,新結交了一些朋友,加入了兩個社團,也有一兩個男生對她表示出興趣……成績依舊在班上名列前茅。然而這在她爸媽看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還不如聽說她偷偷交了小男朋友更讓人驚喜。

  祁善的生活的確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但絕不是以上大學這件事來劃分界限。她的人生被人用利刃劈成兩截,斷口處平整光潔。一截是「周瓚在時」,一截是「周瓚走後」。從與周瓚密不可分的交集中抽離出來,她的時間和空間仿佛都延展開來,四下空曠。這沒什麼不好的,祁善大概算了一下,她現在以平均每天一本的速度來閱讀,假設她的餘生還剩兩萬天,把這個速度保持下去,她起碼還能看兩萬本書。一所高校圖書館的藏書以百萬計,好書率約為2%,那意味著到死為止,她很有可能把感興趣的書看個遍。

  當然,想要完全將周瓚從生活中摘除只是一種理想中的狀態。他人隔著萬里重洋,可仍然不忘隔三岔五地給祁善找麻煩。這不,前幾天他們通了電話,周瓚又催著祁善把他指定的漫畫書寄過去給他,這已經是近五個月來祁善第四次給他寄越洋包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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