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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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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結果出來,連日來繃緊的弦一樺,我當場癱軟在椅子上再也起不來,仿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半死不活,靈魂還未歸竅,尚在淒慘的暗夜裡忍受風霜雨雪的侵蝕。周處被反手押著出去,快要離開的時候,轉頭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刹那間的停頓,定格在記憶深處,無喜無悲,一切都將隨風消散。他臉容如此平靜,還朝我微微點頭示意了下。我目送他離開,背影蕭索,萬事皆休,那一刻,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的人和事都該落下帷幕了! 宋令韋扶我起來,柔聲說:「艾,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我推開他,獨自往外走,腳步還有些虛浮,總覺得沒有踩到實處,心想下一刻一定要摔倒了——卻安危地走出了大樓,既沒有暈倒也沒有跌倒。他跟在身後,連聲說:「艾,你怎麼了?先回去休息好不好?」我搖頭,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淡淡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慘白無力,天空都為之一暗。極目遠望,眼前依然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紅塵照舊繁華喧囂,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樣了!欲哭無淚,一切不復重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我強撐著回到宋令韋的住處才倒下來,閉上眼睛說:「令韋,謝謝你。」謝謝他給我的一切,無數的幫助以及刻骨的愛情,全部感激。聽見他帶上房門出去,我陷入昏睡中。夢中來到一個奇異的世界,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綠樹成蔭,百花爭放。我在碧藍的大海上迎風翱翔,身輕如燕,心如明鏡。在水天交接處,一輪紅日出雲霄,發出萬丈光芒。在旭日東昇的地方,隱約看見許多人的身影,有爸爸,有媽媽,有林彬,還有歐陽水,懷中抱著嬰兒,咿咿呀呀揮舞著小小的手臂,大家笑嘻嘻地朝我揮手,一晃而過。我急了,大喊大叫追上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在水天茫茫的盡處…… 我睜開眼,月光潑灑進來,滿地銀白。打開窗戶,蒼穹深邃,無窮無盡月懸中天,白如玉盤,北京甚難見到這樣的美景。我光腳會在陽臺上,涼風有信,秋月無邊,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舊事淒涼,不堪聽聞,往事已矣,皆已凋零。風中已有寒意,我蜷縮成一團,再慘痛的過往,終有淡漠的一天;再千瘡百孔的人生,亦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往前走。每一個人都該有他自己要走的路。 可是淚水依然模糊了雙眼,我抱著雙腿抽泣,悲不自勝。蒼茫的天地,從今以後,只剩下我一人,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可是,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我對著地上孤單的影子喃喃說道。腳步聲響,燈光亮起,宋令韋推開虛掩的門,見我坐在地上,松了口氣,轉身進去拿了條薄毛毯搭在我身上,靠著我並肩坐下來,將我冰涼的手捂在懷裡,溫暖遊絲般往四肢百骸散去,我和他,都沒有說話。 月光如水水如天,時間無聲地流逝。我拍了拍他的肩,說:「進去吧,小心感冒。」到客廳倒了杯熱水,見桌子上放著他的筆記本,螢幕發出幽藍的光,檔紙張散落得到處都是,才知道他一直沒睡。我抱著他躺下來,閉著眼說:「累不累?睡吧。」和衣倒下,夢醒之後,一切都將結束。看著他疲憊的眼,我輕聲喊:「令韋?」他低應了一聲,隨即又睡去,連日來是如此的疲倦。我悲傷地想,算了算了,天亮以後再說,暫且,暫且再擁抱一次,最後一夜。 我擠在他懷裡,感受他的心跳,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半睡半醒,祈禱黑夜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可是光之女神依舊不緊不慢邁動她的步伐,將陽光灑滿各個角落。天亮了,夢該醒了。我搖醒他:「令韋,你該上班了。」他進浴室洗漱,手機響起來,一長串異國的號碼。她一定算好了時間,在他差不多醒來的時候,可是刀子所在的那個遙遠的國度呢,是不是好夢正酣?我輕輕按下紅色的鍵,音樂聲戛然而止,沒有再打過來。我籲出口氣,抱著衣服到外面的浴室沖洗,水花四濺,滿室氤氳,心中卻是如此的惆悵傷懷。我輕歎出聲,有一種宿命般的無可奈何,他再好——終究不是你的。 他敲門,我關上噴頭,問:「怎麼了?」他說:「你還沒好?我馬上得走。」我愣了下,啞著聲音說:「知道了,那——你去吧。」聽著他走遠,將噴頭開到最大,水汽毫無顧忌飛流直下,砸在身上,燙得人連眼都紅了。既然如此,那麼,就這樣隔著門各自走開吧。相見不如不見。 桌子上放了一杯牛奶,還泛著泡沫,摸上去猶有餘溫——他是如此的體貼。我坐在初升的陽光中一口一口喝完,外面晴空灼灼,白雲悠悠,秋意一天比一天濃烈——同樣,一天比一天蕭索冷凝。我找來紙和筆,一筆一畫地寫道:「令韋,謝謝你。我走了。」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將鋼筆尖折斷了。撫著斷裂的筆尖,有瞬間的痛徹心扉,接著起身,將紙條壓在玻璃杯下。從冰箱裡拿出一盒牛奶,一點一點傾倒,乳白色的牛奶發出甜甜的幽香。我低頭,發現素白的箋上有水滴的痕跡,一開始還以為是牛奶灑了出來。待出了門,發現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時,才知道白紙黑字上泛開來的是淚水。 我準備行李。趙靜看著我,問:「木夕,你這是——」我說:「大姐,我要回家。」她問:「那你以後不回來了?」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吧。」這個地方,有那麼多的傷心事,心上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不想再回來了,永遠。她遲疑了下,問:「你一個人?」我點頭:「對,一個人。」她問:「什麼時候走?」我頭也不抬地說:「今天就走。」她走過來擁抱我,喊:「木夕——」聲音帶有幾分哽咽,依依不捨,愁腸百結。我也抱住她,說:「大姐,最近一段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累了,想回家。即使沒人,回家看看也是好的。」儘管早已支離破碎,可是那裡有家的記憶,還有殘留的家的味道。 她擦著眼淚問:「木夕,那你以後呢?」我笑了笑,說:「大姐,你別擔心,以後總會好的,我相信。」她點頭:「是的,將來總會好的。我來幫你收拾東西。」她待我親如姐妹,不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從來都沒問過,真正有智慧的人。她拖出一個紙箱,問:「這裡面什麼東西?挺輕的,要整理嗎?」我說:「哦,那已經收拾好了,等下寄回去就可以了。」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她問:「就這麼點東西?」我點頭:「都是身外物,其他的,不要也罷。」想帶的,都帶不走。 我站在樓底下朝她揮手,笑說:「大姐,別再送了,你回吧。」攔了輛計程車,直奔機場。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快速往後退去,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一點點消失,仿佛將往日的一切慢慢地、慢慢地埋葬在呼嘯的風中。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早得很,我坐在露天休息廳裡翻閱最新的娛樂報刊,某某某和某某某喜結良姻,某某某又誕下一子,一片喜慶洋洋,國泰民安。清秋時節,金風玉露,雲隨雁字長,滿載豐收的喜悅,正該如此才對。我歎口氣,放下報紙,抬首望天。長空一鶴,萬里無雲,應該是出行的好日子吧? 趙靜打電話給我,急匆匆地問:「木夕,你還沒上飛機吧?」我有些奇怪,說:「還早呢,怎麼了?」她長籲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剛才宋先生髮了瘋一樣來找你,得知你要走,臉色都變了,失魂落魄的,我真擔心他出事。」我十分著急,生怕他再出什麼事,那後果——我再也承受不了,惶恐地問:「那他人呢?現在在哪?」她歎口氣,說「找你去了。」我一時無語,相見難,別亦難,一點西風,百花凋殘,黯然銷魂。她徐徐說:「木夕,不論什麼事,總要說清楚再走,是不是?」我緩緩點頭:「嗯,還是應該說清楚比較好。」 算了算時間,他現在正在來機場的路上的話,應該還來得及說再見。我怕他搶時間,容易出事,於是打電話給他:「令韋,趙靜跟我說了,你別急,時間還早。」他吼:「艾,你別走——就算走,總要見個面,說幾句話,你說過你不會不辭而別的——」說到後面,語帶哽咽。我咬著唇說:「好,我先不走,我等你來,見個面,道聲再見。」我走出來,緋紅的晚霞,滿天的夕陽,分外美麗,只是,又是黃昏,又是黃昏!我思之悵然欲悲。 宋令韋到的時候,播音員已經在催顧客登機。我看著大汗淋漓的他,說:「令韋,我們——只有十分鐘了。」一段緣,莫名其妙延續了十年,一路走過來,刻骨銘心,到最後,只換來十分鐘的生離死別,不由得我不深深歎息,潸然淚下。我輕聲說:「總算見上最後一面了。那我,該走了。」相顧無言,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死死拉住我的手,怎麼也不肯放,眼中滿是傷痛。我搖首,慢慢說:「令韋,發生了這麼多事,有生有死,有非悲有痛,有血有淚,太沉重了,太沉重了!你,我,大家,所有人,疲憊不堪,筋疲力盡。我累得沒有力氣了,再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好放手。我們以前就說好了,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離開吧。到底還算是在一起過——」聲音堵在心口裡,心悸得無法忍受。 他搖頭,聲音嘶啞沉痛:「艾,我一直沒料到——到最後,我們竟然是這樣的結局!當我下定決心那刻起,我總以為——總以為會不一樣的……」一字一句似乎含淚帶血,令我想起杜鵑啼血猿哀鳴。我哽著聲音說:「令韋,可是我不一樣了!我們都不一樣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和死別,無數的慘痛,心境怎麼可能還一樣!他祈求地看著我,一字一句說;「艾,我們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喃喃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眼角有氤氳的水汽。我死命掙開他手,卻依然箍得死緊,無論怎麼用力,沒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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