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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正說話間,聽見她弓身喊:「蕭秘書,這裡有位姓林的小姐找您。」我抬頭,見蕭秘書拿著公事包匆匆從外面進來,忙站了起來,頭有點暈,坐得四肢發麻,強撐著說:「蕭秘書,你好,你還記得我吧?」他愣了下,連聲說:「原來是林小姐,你好你好,快請進,請進。」又急忙讓人上茶。我搖頭,顫聲說:「不用了,謝謝。蕭秘書,宋總現在在哪?我找他有急速,你能聯繫到他嗎?」聲音不由得急起來,心亂成一團。他遲疑了下,說:「宋總今天剛巧出去和人談一筆大合同,讓我回來拿一些資料。現在正忙著,林小姐你——」我見他為難的神色,倉皇地站起來,快速說:「既然這樣,蕭秘書,還是非常謝謝你,那——我走了。」我撐著沙發的扶手站了好一會兒,滿心的悽惶無助。

  玻璃櫥窗裡映出我蒼白憔悴的容顏,面無血色,仿佛風一吹就能倒,這種時刻,我更需要休力,所以,無論如何,必須吃一點東西,我暗暗告誡自己。在小店子裡隨意叫了碗牛肉麵,再也吃不下第二口,麵食堵在喉嚨裡怎麼也咽不下去。我強迫自己喝完滾熱的湯,然後起身回宋令韋的住處。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唯有等下去。靠牆貼著,許久,渾身酸麻,站不住了,於是坐倒在門口,頭抵在鐵門上。一天一夜的憔悴疲憊,擔憂恐懼齊齊湧上心頭,我在極度疲累中昏昏睡去,夢中仿佛有人拿著針,時不時刺一下,每一交似悸得幾乎痙攣,我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都一樣的難以承受,沒有分別。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我突地睜開眼,翻身要起來,一邊身子被壓得麻木不已,渾身像有螞蟻在噬咬,穿肉透骨,毫不留情。我跌在地上,重重喘息。宋令韋的身影在眼前出現,千呼萬喚始出來。我又喜又恨,驚喜他的出現,怨恨他的遲來。眼淚終於如決堤的洪水,嘩地流出來,一瀉千里,奔騰而下。我拼命抵制不停抖動的雙肩,儘量不發出聲音,無聲地啜泣,呼吸哽咽,吐字艱難。

  他喘息未停,滿頭大汗,襯衫緊貼著皮膚,顯然一路風馳電掣趕回來的,二話不說,將我抱起,用腳踹門,輕輕放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我用手臂偷偷拭去不斷湧出來的淚水,用力吸氣,努力保持音調如常,說:「令韋,這次,算我求你——周處,他——他出事了——」他按住我要起來的身子,看著我的眼,赤裸裸沒有任何偽裝,直入內心深處,靈魂相擊。我坦然以對,儘管眸中不斷有水汽湧出。他深深歎一口氣,點頭,半晌說:「我剛知道。放心,先好好休息,全部交給我。」

  我偏過頭去,問:「事情鬧得有多大?」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也不大清楚,不過聽說是上面直接下的命令。」牽一發動全身,萬分棘手。他給我一杯熱牛奶,柔聲說:「先喝了它,好好睡一覺,不要害怕,一切有我。」我仰頭,一鼓作氣喝完,半滴不剩,噙著淚問:「令韋,可還有救的辦法?」他停了停,說:「要分情節嚴重不嚴重,對症下藥。宋家有一位世伯,是公安局的領導,我會儘量打聽清楚情況再定方案。」

  我點頭,費力地爬下床,說:「令韋,雖然抵不了什麼,可是我還是要說一句謝謝。」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彼此都明白。我將永世感激他,而且——愛他。隨手紮起頭髮,拿過包,他攔在我面前,一臉愕然,問:「你去哪裡?」我看著他,輕聲說:「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我只不過回去休息。」我需要精神和體力應付眼前洪水猛獸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我不想留在這再添麻煩,不想在這個時候引得宋家大發雷霆。

  他堅持送我回去,我在車裡瑟縮作抖,蜷縮成一團。他擁住我,喃喃地叫我不要害怕,我重重點頭:「放心,我應付得過來。」插足卻涼得沒有溫度。推開恍如重若千斤的車門,一步一步儘量走得沉穩有力,不搖不擺。沒有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我頓住,回頭,見他倚在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離去的背影,我止住澎湃的熱淚,說:「明天,你能安排我和周入見一面嗎?」他點頭,說儘量,隨即又說:「答應我,一覺睡到天亮。」我用力說:「好。」快步跑上樓。

  趙靜已經回來了,笑問:「到哪去了?」向我臉上仔細看了看,說,「怎麼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匆匆地說:「大姐,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房睡覺了。」再也強裝不出任何表情。她看著我,沒問多餘的話,點頭:「那你趕緊去吧。晚飯我擱冰箱裡了,餓了的話熱一熱就能吃。」我謝過她,一頭倒在床上,皮肉分離,骨頭散架,再也起不來。可是睡神卻沒有如期造訪,意識仍然在痛苦的深淵裡沉淪。我掙扎著起來,翻出安眠藥,多加了半份劑量,迷糊中睡去,依然記得白天發生的任何事,清清楚楚,無一絲遺漏。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來,我換上乾淨俐落的襯衫長褲,將頭髮高高束起。喝了兩大碗白粥,吃了一大碟子生煎饅頭,鼓起勇氣,隨宋令韋去警察局看周處。我不知道他動用了多大的關係,本來,這種時候,我是絕對不可能見到周處的。我對這個地方有著深深的恐懼,就在這裡,見證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家破人亡。痛苦的記憶紛紛湧心頭,我抓緊宋令韋的手,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他輕輕拍著我的手背,領我到房門前,說:「進去吧,我在這等你。」

  我點頭,隨警衛進去。見到周處的那一刹那,才清楚明白地意識到原來真的是事實!他雙手被銬,端坐在桌前,頭髮亂糟糟的,衣服皺成一團,臉上有胡碴,眼中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我慘痛地想,他可時這麼狼狽過?可是神情淡定,眸光清明,看著我微笑,說:「夕,你來了。」我吸了吸鼻子,點頭:「嗯,給你送了些衣服過來。」他微微點頭,半晌說:「夕,你別難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什麼大不了,你我都看開點。」

  瞬間只覺得萬箭穿心,痛入骨髓。指甲陷進肉裡,掐出深深的血痕,我哽咽出聲:「周處,你別胡說,死不了,哪有那麼容易死——」尾音消失在喉嚨裡,字字像刀,割得人鮮血淋漓。他安撫我:「其實,死也沒什麼不好,是不是?這是我應得的。」我泣不成聲:「周處——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只知道,活著才有可能,一旦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輕聲說:「夕,已經來不及了。」我滿臉淚痕,哭道:「同處,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好好的,你不能死——」

  他抬起手腕替我拭淚,手銬發出清脆的聲響,是破裂的聲音,再也回不去了!他眸中有濕潤的光,喃喃道歉:「夕,對不起,我有心無力,做不到了——」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把淚,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周處,你不會死的!你當然做得到,你會好好活下去,是不是?」他怔怔地看著我,臉如死灰,說:「不要勉強,死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心灰意冷,已無生念。我怒:「周處,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都不怕死了,還怕繼續活下來嗎?」

  我知道在這種地主活著有多艱難,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才有翻身的機會。我酸楚地說:「周處,你犯再大的錯,尚——罪不至死!周處,你只要你好好地活下來,已經足夠——我們大家的罪也都贖清了!」他看著我沒說話。我平靜地產:「周處,你放心,你不會死的——人家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過改之,善莫大焉。法外還有人情,縱使天網恢恢,也有網開一面之說。周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黯然,空氣沉寂,氣氛凝重,許久,才緩緩點頭。我站起來,說:「周處,我會請最好的律師替你辯護。」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第五十五章 無力回天

  宋令韋替我找來城中最好的律師,姓徐,戴著寬邊眼鏡,高大、嚴肅、專業。我問他調查的情況怎麼樣,他實話實說:「情況很不樂觀。周先生非法經營色情場所,帳目也有問題,稅務局的人已經查出有偷稅漏稅現象,數目高達上千萬,這些倒也罷了,最重要的一點,涉嫌毒品交易!」「轟」的一聲,我顫抖著問:「必死無疑?」他翻了翻檔案袋,說:「這個未必,聽說當時逮捕周先生的時候,剛好發生了一場大火,殘留下來的檔並未有確切的證據。」我松了口氣,問:「徐律師,依你之見——」他說「木小姐,我盡力而為,不過你要先做好心理準備,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周處的案子和陳哥的案子一起審理的,陳哥涉嫌毒品交易罪名成立,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周處並不是主犯,經過宋令韋和徐律師多方奔走,最後,被判十八年有期徒刑。開庭審判那天,我坐在最後一排,躲在人群裡,不想讓周處看見。宋令韋緊緊握著我的手,給我支持和力量。我的心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一點一點化為灰燼。周處站在上面,短短幾日,消瘦不堪,頰上的顴骨突出來,嘴角青筋畢現,可是脊背挺起碼,眼睛看著遠處,神情波瀾不興,眼前的一切仿佛與他無關。我受到感染,直起上身,靜靜坐在一隅。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得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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