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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黎明的話儘管中肯,三個上訪人還是不想叫他走,好像還有許多心事沒倒出來,可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也許,黎明把分歧的焦點闡述明白了,他們就沒什麼可說了。他們本以為,找到了全市最大的法官,只要得到他的理解,已判成死緩的就能改判成立即執行的死刑。黎明雖然沒有正面在案件上與他們交鋒,但是言外之意已很明白,這案子判得是有法律依據的,倘若改判,必須找出它違背了哪條有關的法律,若找不出這種謬誤,誰也無權改判。沒有辦法,三個上訪人只有眼巴巴地看著黎院長走進等候他多時的汽車。接待這起上訪人,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確實是破例了。今天黎明的工作安排得很滿,要參加兩個會議,其中有一起死刑審委會。工作無論多忙多累,他從無怨言,而且早已養成樂在忙中、樂在累中的心態了。當他把工作作為一種事業,將法律視為一種「聖經」的時候,他的工作已成為履行神聖責任和義務的天職。使他感到有壓力和鬱悶的是他的忠誠于天職的行為常不被人理解,甚至引起某種指責。前不久,他終於力排眾議,將汴陽2·14情人節大火案定性為重大責任事故案,在這起大案定性的關鍵時刻,他很感謝市委書記趙宏新的理解與支援,儘管站在他的觀點一方的是少數人。由於大火案沒有照著諸多權威人士希冀的那樣,定成故意縱火的刑事案,這樣一來,汴陽市的有關行政執法部門的頭頭腦腦就要被追究責任,受到懲處,特別是新城區的區長,將因為這起重大責任事故而引咎辭職。這種辭職實質與免職沒啥區別,只不過聽起來像是自己主動不幹了,辭掉了職務,實際並不是那回事。這個區長在位時人緣挺好,又很能幹,所以許多同仁都想保住他的官位,這也是他們要把案子定性為故意縱火的真實目的。這樣定性犧牲的是小卒,保住的是將帥。從全域觀點看,似乎是有道理的。但是,黎明認為,這樣的定性是有悖法律的,而且它所引起的負面效應是非常嚴重的。因為那個操作電焊的工人不是故意放火,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要放火,在刑事法律的量刑規定中,沒有確鑿的證據,是不能判決為故意犯罪的。儘管這個電焊工是個無名之輩,若將他判為死刑,立即執行,對坐在審判席的法官來講,是不難的事。他們可以運用先輩們那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技法,因為不少人已將事在人為理解偏了,他們會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找到證據,證據不確鑿的情況下把它弄確鑿,為了達到預定的目的,他們甚至會執法犯法,用偽證替代事實,拿指令當作法律。先定下罪名,然後去尋覓罪證,這個民族的先輩的確有這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天才,他們就這樣在權大於法的背景下,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冤案。不該槍斃的人被治死了,該懲處的人物一個又一個地被保護了。在正義被踐踏、真理被強姦的時候,民心被趕進了荒原,失去了家園,沒有了歸宿。黎明認為,這是最危險的後果。黎明想,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良知。對於被迫辭職的新城區區長,他也是很同情的,他何以力爭非要免去區長的職務呢?自己與這位區長無冤無仇無任何恩怨利害關係,很多人不理解他,為啥放著落好的事、為自己鋪路的事不去做,為了一個無名小卒犯了諸多實權派人物的眾怒,值嗎?劃得來嗎?沒有辦法,對黎明講,只能這樣做,因為是他信仰的那部聖經叫他這樣做的。他陷進了泥潭,他卻沒有聽天由命,任其愈陷愈深,他正在竭力自拔,他要繼續前進。這件事對他已是歷史,他翻過去這一頁,匆匆走進下一個篇章,處理一起刑事案件,眼下,幾名法官正在法院等著他呢。這是一起雇凶殺人案,這種案子又使他陷入一種新的困惑,不知為什麼,近來雇兇殺人的案子突然多起來,而且有被殺的人職務越來越高,雇凶的人權力越來越大,付給殺手的報酬越來越多的趨勢。這種不正常的又十分離譜的行為像又一種瘟疫,在不聲不響地「傳染」蔓延,短短的幾年時間,它急速發展的態勢令人觸目驚心。無論是沿海,還是內陸,是經濟活躍的富饒城市,還是封閉保守的貧窮鄉鎮,雇兇殺人的事卻異曲同工之。作為一個大省的鐘南省,在這等惡劣的「行當」裡,已成為這一犯罪領域中的高發區。身為鐘南省省會最權威的法官,每次審判和調查這類案子,他的心情都特別沉重。黎明對法官的要求是很高的,首先是對自己的要求,他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的示範作用。他以為,一個稱職的法官,不僅是一名諳知法律辦案練達判案準確的專家,還應當是一個社會學家,一個哲學家。他不僅能圓滿地做好審判工作,還能夠發現誘發罪犯犯罪的原因,同時,他還有責任去清除和減少這種誘發犯罪的「條件」。這些在一般人視為法律之外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個法官分內的職責,法官也沒有能力和條件完成這種系統工程,可是,對於黎明,他一直在悄悄地做著。他一直在思考在研究這個課題,自市場經濟活躍以來,他從掌握到的來自天南海北、四面八方的雇凶殺人案例中,發現一種規律,這種殺人,一般情況跑不出三種利害關係:一是因權力之爭官員殺官員的;二是因金錢之爭合夥人殺合夥人的;三是因情感之爭丈夫殺妻、殺二奶、殺情人的,反之是妻子、二奶、情人們之中有人殺男人的,或是女人間相互殘殺的。他將引發這三種犯罪的根源歸於觀念的偏向和謬誤,即「官念」、「錢念」和「情念」的誤區。他在力圖扭轉這種觀念,儘管他人微言輕,對如此的龐然大物。之所以形成一種自以為是的頑固觀念,那是有它極其深刻的淵源的,他以為「官念」的誤區來自幾千年的一個民族的劣根性,為了爭奪權力,父子反目成仇,兄弟相互殘殺的故事在一部中華民族的發展史中並不少見;有人說,這個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宮廷鬥爭史,一部權力爭奪史,一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陰謀史,它的結論是勝者為王敗者寇。實際上呢,哪裡是那回事啊!有多少仁人志士、忠良英傑冤死在勝者為王的屠刀之下,難道他們是賊寇嗎?可是,還有多少後人在津津有味地讚美著並效仿著雙手沾滿正義與忠誠化身的鮮血的劊子手,這類劊子手是勝利者,是權力格鬥的贏家。黎明很早就走出了這種觀念的誤區,他有一個追求真理的信念,這種信念壓根就不依賴權力。特別是當雇兇殺人的事一出現在當今的政界官場,他馬上與歷史聯繫了起來。他發現,原來這是官場歷史劇的重演,歷史悲劇的再現,現代人在承傳傳統人的醜陋與惡念,且有所發展和創造,當然,這是一種危險的發展和創造。他以為「錢念」的誤區大多來自外來文化的影響,在市場經濟猝不及防地降臨之時,已經被西方人唾棄的金錢至上的觀念,卻被國人奉若神明,在這些人心中,金錢可以買到一切,他們把金錢視為生命。至於「情念」的誤區,則是在權力和金錢這兩樣骯髒醜惡的魔鬼驅動下,滋生的缺德無德病症。黎明想的是,不能只滿足於正確處理、判決這類層出不窮的案件,而是要尋覓減少這種案件的舉措和辦法,就像一個真正的醫生,治病不是單一的目的,防病應該是最佳的追求,所謂「治療為輔,預防為主」即這個道理。正是基於這種目的,他以法院院長的身份,以一位社會學家的角度,部署並策劃了近期召開的兩個專題研討會。其一是「關於權力與金錢引發犯罪的研討會」;其二是「診治缺德病症研討會」。倘若能導向人們對做官、對掙錢都有了正確的觀念,又都擁有了德行,他們還會犯罪嗎?是啊,黎明企圖配製一種對犯罪病症有著奇特療效的良藥,這服良藥能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無疑,黎明的期望值太高了,也許,找到滋生雇兇殺人的「病根」並不難,然而,去抑制這種病毒的蔓延以至清除這種病根卻是難上加難的。沒辦法,黎明處事的態度就是這樣,他記住了一個世界名人的教誨:「要達到一個目標,你瞄準的目標必須高於這個目標。」所以,他總是高標準地要求自己。當他走出電梯,樓道裡響起他穩重的有節奏的腳步聲時,已在他的秘書辦公室裡等候他的幾名法官匆匆走過來,隨著他走進院長的寬大明亮的辦公室。與黎明共過事的法官知道,院長的時間觀念很強,工作安排得緊張緊湊,有條不紊,他若約你十點整來研究工作,你若遲到了十五分鐘,待你到時,他已開始研究另外的事宜了。走進黎明辦公室的幾個法官,其中一個是某縣法院的院長,眼前正在辦的刑事案子中雇兇殺人嫌疑犯就是這個縣級政府的一個局長。局長雇兇殺人不是因為權力之爭,去殺他的政敵,而是感情糾葛殺了他的妻子。黎明親自看了案件卷宗及公安、檢察部門提供的材料,他發現此案案情複雜、疑點頗多,就準備撲下身子,將案件查個一清二楚,決不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出現一個冤死鬼,也不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放走一個真正的罪人。黎明說過這樣的話:

  「我要守衛好汴陽市的最後一道防線,這不僅是神聖的天職賦予自己的崇高職責,也是一名法官應該具備的良知良能。」他知道,只有樹立這種信念,才能維護汴陽市的司法形象,實則也是鐘南省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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