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五


  「那麼你知道臺灣了?」馬蒂問。她在兩天前已經告訴何內她來自臺灣,但那時候馬蒂對這個黑人的地理觀並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臺灣跟馬達加斯加很像,雙胞胎。臺灣是好地方。」

  遠方路的盡頭有些塵煙,他們爬到木欄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趕來了一群羊,兩個人又坐下,繼續用蹩腳的法文閒聊。時間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時分了。

  原來,這裡的人,讀過點書的,有點文化的,都知道臺灣。這裡的人,生活在蒼茫原始的闊野中,厭煩了這種寬廣和疏荒,因為自己錯過的彩色的、緊湊的、痛快滋味萬千的都市文明而遺憾了,他們就夢想另一種人生,他們夢想著臺灣。

  隔著赤道,隔著很不可能對換的人生,這裡的人和那裡的人,遙遠地對望。

  太陽落到地平線了。一天又盡。這裡是直射陽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陽回歸北照的地方。馬蒂和何內坐在木欄上頭,眼前有兩隻沉默的驢子為伴。兩個人都沉默地望著夕陽。

  瑰麗的日落,看起來和臺灣一樣,而這裡是南緯二十二度半。

  可怕的黎明

  臺灣。臺北。才剛是破曉時分,街頭已開始車聲繁忙。

  吉兒拿鑰匙打開海安的大門,屋內的簾幔都拉上了,一片黑暗。吉兒打開大燈,驚醒了落地窗前床墊上的人。

  「海安,快起床。」吉兒朗聲說。她拍了拍手掌。

  海安從被褥裡撐起上半身,他的身旁還躺著兩個長髮的女郎。一夜的廝纏,這兩個女郎滿臉的慵懶淩亂,可是還看得出她們出色的容貌風華。這顯然是一對年輕的雙胞胎。

  「天亮了,你們也該消失了。」吉兒冷冷地說,「海安,付錢。」

  女郎們走了,海安還裸著上半身。他不太快樂。

  「小梅在半夜裡聯絡我,藤條出事了。」吉兒說。

  「怎麼回事?」

  「標會公司惡性倒閉,藤條這個大白癡,拿人頭給公司用,現在已經被收押了。我們得趕過去看看,小梅快急死了。你穿衣服,我下去拿車,我們樓下門口見。」

  吉兒一陣風也似的又出去了。海安還坐在床墊上。

  黎明時分,他最恨看到的黎明,吉兒卻在這時候吵醒他。

  簾幔外的天光,穿透進來一絲絲玫瑰色的細芒。海安點一根煙,他並不困,只是不快樂。這破曉時分的曙光,就像匕首一樣,那麼銳利,那麼無情,插進了海安的心臟。

  這是一個怕黎明的人。

  如果不是因為回憶,人的心也許就不容易受傷。回憶是個磨砂的放大鏡,美麗的,會更加美得無法捉摸;可怕的,卻益發猙獰,而且猙獰得不可追究。所以海安從來不願回想起那個黎明。

  三十年前,嬰兒海安在那個黎明裡醒來,東方一片玫瑰色的曙光中,他轉頭看見哥哥,嬰兒海甯,死了,僵了,永遠地棄他而去。海安並沒有哭,從他誕生那天,和海寧交纏的臍帶被殘酷地剪斷時開始,他就永遠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海安起身穿了牛仔褲,抓一件上衣,鬍子也不刮,就開門出去。

  新秘書

  新來的女秘書用濕抹布和穩潔擦桌子。桌子上厚厚的一層灰,顯然很久沒有人用過了。她擦完桌子,把領來的文具排列在桌上。

  劉姐抱來了一大堆卷宗,對新秘書溫柔地笑笑,開始一件一件交接秘書工作。

  「不要緊張喔,陳博士人其實很好相處。」劉姐說,「真高興你來了,這個秘書工作我一兼就是兩個月,都快忙死了。陳博士用秘書很挑的,寧缺毋濫,總算才挑到你。」

  一個下午,才交接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和劉姐約好明天繼續交接。下班鈴響過了,新秘書還很勤奮地整理著桌面上的卷宗。她在案頭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都是英文,寫著「我的提示單」。

  單子上這麼寫著:1.上班的第一個小時從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與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讚美三個人。4.撰寫企劃案時,一次不超過一個小時。5.每週閱讀完兩種刊物(附公司訂閱刊物一覽表)。6.絕不,絕不抱怨。7.每週與不同部門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進度量化表。9.最討厭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從事規劃性工作最佳時刻。11.12.工作難於取決時,假想:如果我是老闆,我會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門的利益之上。14.隨時隨地保持笑容。15.我到底在做什麼?最後的這條,筆跡很淩亂。

  我到底在做什麼?這個年輕的應屆畢業生困惑了。她思考片刻,把單子撕下來,在原先的位置貼上了一張精神標語。總務部送的,都是些印在塑膠卡上的勵志小語,例如「Quitters never win and winners never quit.」之類的話。她以自嘲的心情挑了一張:「I fight poverty so I work.」

  我向貧窮挑戰,所以我工作。

  新秘書滿意了。

  海安沒有醒來

  看守所牆外種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紅色在陽光裡招搖。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暫,一轉眼,夏的氣息已經來臨。榕樹上一隻性急的蟬唧唧鳴叫幾聲,歇一會兒,正待再發音,四處應聲和鳴的蟬嘶已掀起了熱鬧的大合奏。

  這天不是假日,申請面會的手續很快就通過,海安、吉兒、小葉、素園,和懷抱著樂睇的小梅在警衛的引領下,進入了空蕩的面會室。

  會面的方式和電視上所見不大相同,既沒有玻璃隔牆,也沒有電眼監視器,警衛在牆角的椅子坐下,看起來挺有耐心。整間面會室像是搬空的小學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鐵欄。門推開,藤條走進來。

  大家默然對視。藤條只是憨憨地笑著,他接過樂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臉埋進樂睇的繈褓中。

  整個案子已經進入審判期,這個標會公司的猝然倒閉,牽連受害人高達四五千人,社會上一時蔚為奇聞。參加標會的會員所繳的會款累計到十幾億元,除了極少數得標會員領走的錢之外,所有的資金流向一直是筆糊塗賬。公司幾個主事者在事發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過一個口風極緊的律師,發出十幾次前後矛盾極多的安撫聲明。受害人組成了自救委員會,和公司展開馬拉松式的纏訟。頭裹著夾克的藤條,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會計師,成了新聞報導裡出現的熟面孔。

  藤條從來沒有這麼出名過。

  兩個月下來,這則超熱門新聞已經漸漸轉淡,藤條在鏡頭前明顯地消瘦了。他雖然從來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卻擁有業務副總裁的頭銜。這個讓藤條自豪極了的職位,現在卻變成了眾怒所向的箭靶。

  小梅並不覺得他可惡。甚至他們所有的財產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娘家住,她還是不在乎。小梅的娘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養她們母女一輩子。小梅在娘家安頓了下來,過著幾乎更寬裕的生活。她從像樂睇那麼大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富有。也許,要不是因為她來自富貴之家,藤條也不會中了邪一樣地賺錢,賺到連公司要出大問題了還不抽手,結果變成了一隻來不及逃走的過街老鼠、代罪羔羊。是這樣的吧?如果這麼說,那藤條還真可憐,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時候這樣胡思亂想,連家裡的傭人端來了咖啡她都沒發覺。

  「聽說官司還有得打。」吉兒打破了沉默,「要撐下去。」

  「不公平嘛。報紙上說連法官也覺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準備怎麼判。」素園說。

  「不用等判決,早知道答案了。」藤條倒是表現得很灑脫,「律師說,大概會判六年,減掉扣押期,還有假釋,七折八扣下來,最多關四年。」

  「才四年嘛,四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小葉鼓勵他。

  「至少,我終於找到一個不用爭地盤的地方了。」藤條接過海安遞過來的煙,抽了一口。

  「想得美,監獄裡的地盤之爭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兒快人快語一如往常。

  「你說的是這個?」藤條曲起上臂,繃起雄偉的二頭肌,他說,「那我們瞧瞧,誰來當老大。」

  是的,藤條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長久以來,大家都忽略了他在這方面的優勢。

  面會結束的時候,藤條攫小雞一樣地緊緊擁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給藤條一朵波斯菊。鮮豔的橘子紅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鐵窗外摘的。

  藤條巨大的手掌,緊緊握住這枝梗纖弱的波斯菊。

  離開看守所,素園和小葉搭小梅的便車回臺北城,小葉要開店,而素園還要繼續上班。吉兒今天搭海安的車。

  「我們先不回去好嗎?」吉兒問海安,「到海邊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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