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四


  「變紅了好。」小葉說。她停手點了一根煙,重新擦乾毛巾,又開始擦拭照片。一會兒之後,她自言自語一樣說:「你看這些女人化的什麼妝?假死人了,給她們再紅一點。」

  傷心咖啡店的春日午後,小葉和工讀生懶洋洋地,音響也播放著舒緩的陶笛吹奏。

  馬蒂走了以後,小葉一共雇請了四個工讀生,都是還在讀書的小女孩,都是熟客人。她們用一張文具行裡買來的功課表排出輪班次序,從下午到深夜,都有工讀生隨侍在側,小葉都叫她們妹妹。

  小葉擦完照片,遣妹妹出去買香煙。她自己端了杯咖啡,在店裡面晃來晃去,很悠閒,實則她悄悄關心著第三桌的動靜。靠牆的第三桌,吉兒和一個陌生人正聚精會神談著話,小葉從他們身邊晃過,正好吉兒拋給了她一個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十分的瀟灑,意思是說,一切都在掌握中。

  當然,一切都會在吉兒的掌握中。小葉對吉兒一向有這樣的信心,簡直可以說是崇拜。

  吉兒正在和出版商洽談她的大作《新佃農時代》的出版企劃。這些簽約工作比吉兒當初想像要艱難得多。自從吉兒的書寫成之後,老教授為她動用了一些人際關係,促成了一些約談。但老教授的社交圈畢竟偏向老一輩的出版商,而時下的書市主流操作者,又多惟利是圖,注重書的商業取向。吉兒的作品以資深記者的見識步步為營,她不卑不亢地維護著理想中的出版構想。

  小葉回到吧台去煮咖啡,看來今天吉兒是談成了。她跟吉兒早就約定好,等這本書簽定出版約時,她要為吉兒煮一杯傷心咖啡店最珍貴的藍海咖啡——用藍柑桂酒調和鮮奶油,將咖啡染成海水一樣的藍色。

  新鮮研磨的咖啡豆特有的焦香味飄過來,到吉兒的身畔,她展露了笑容。與她對面而坐的出版商頓時輕鬆了。這是文壇一顆彗星,出版商心裡想,得要趁她發光以前摘下來,裝進口袋。出版商將合約書轉個頭遞給吉兒,小葉端來了一杯他從未見過的藍色咖啡。

  南緯二十二度半

  再喝一口帶有酒味的、微酸的紫樹梅汁,日頭已經西斜,遠方的樹梢上,一隻早起的夜鶯高亢了幾聲,又歸於寂靜。太陽在霧濛濛的天際呈現一種柔和的粉紅色,天氣十分晴朗,這大霧來自漫天的風塵。

  馬蒂坐在刨光的尤加利樹幹搭成的木欄上。她的前面是兩隻眼神楚楚動人的驢子,身邊坐著何內,一個中年枯瘦、略通法文並且嘮叨的黑種梅裡耶人。

  這裡是馬達加斯加南部乾旱的荒原邊際,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鎮阿薩里歐,距離南方大城圖利阿裡有八十公里遠。

  從島東的首都安塔那那利佛繞過北境,再從西方的廣漠大草原一路南遊而下,馬蒂用海安的錢買了一輛吉普車,並且在途經的馬任加城剪掉了一頭長髮。馬任加城上有一對法國老夫婦開的小客棧,聚集了一些前來尋找南國浪漫的法國人。馬蒂的東方臉孔在那裡引起了騷動,因為法國人在行程中並沒有預料到東方情調。在洋溢著法式呢噥情歌的客棧裡,馬蒂和一個叫夏克的金髮男孩廝混了幾天,結束了她三十年來的,東方思維的保守人生。在一個下著小雨微涼的清晨,她自己用剪刀絞斷了長髮,將行李扛進吉普車,繼續往南的行程。

  遠離馬任加城以後,也從此遠離了法文通行區。越往南走,所經過的土地就與高中時所讀的馬達加斯加差距越遠。課本裡的亞非混血人種多集中在東邊的大城中,原來的青翠雨林印象,也一改成為褐黃無盡的短草原。漫天黃沙之中,只見孤獨的棕櫚樹點綴在草原上。這片土地上住著從非洲來的梅裡耶人,多半農牧為生,他們裹著深具非洲風情的麻織大布袍,一簇簇,隱沒在黃草原和黃風沙之間。疏荒極了的景色,馬蒂自覺像是一個買了電影票的觀眾,興沖沖就座,才發現走錯了放映廳,而這意料之外的電影,已經氣勢恢宏地開了場。

  這就是地圖上,那個看起來放大又放鬆的臺灣?大抵只要是超過一百平方裡的島嶼,它的形狀只在地圖裡才有意義。如今身處在馬達加斯加最廣闊的平原上,往左看,無邊的荒涼;往右看,無邊的荒涼;往前看,無邊的荒涼;往後看,來時路早已迷失了,還是一望無際的荒涼。

  那個熟悉的島嶼輪廓已經模糊,目前為止,最寶貴的東西,是那風沙,還有灼身的烈日。

  坐在這木欄上,馬蒂伸了個懶腰。何內殷勤地再為她倒了一杯紫樹梅汁。他們並坐在此,等待兩天一班的南下公共巴士。

  巴士說不準什麼時候會來,只知道每個雙數日的下午會有一班。現在,枯坐將近三個鐘頭,望著褐色泥土路的盡頭,乾燥的秋風吹起路上煙塵滾滾,幾隻大膽的長腿雞繞著馬蒂的腳邊覓食。

  馬蒂的吉普車在抵達阿薩里歐時,正好壽終正寢,而最近的城市在八十公里之遙。雖然此處小郵局兼加油站的局長願意幫她修車,並且已經好心地電告巡迴郵車代送零件,馬蒂並不樂觀。她打聽了繼續南行的巴士路線後,毅然把行李整批寄放在郵局裡,背了一行軍袋的貼身用品,馬蒂決定隻身上路。

  「我一個月之內回來領行李。」馬蒂向那老實的郵局局長說,「或者更久,寄物費到時候一定跟你算清。」

  「不,不。」透過何內的翻譯,局長連聲拒絕,他黝黑的臉上展露了一口白牙。他說:「不用錢。我們只收郵費。寄放東西,不用錢。」

  於是馬蒂坐在這裡,等待那據說會在雙數日出現的巴士。何內坐在她身邊。自從兩天前到達這小鎮,向何內買了一杯紫樹梅汁,碰巧發現他能說兩句土音極重的法語後,何內就忠心耿耿地跟著她,擔任她的翻譯和導遊。當然馬蒂給了他不菲的小費,但是從何內那樂在其中的表情看來,小費還在其次,何內跟著馬蒂的原因,是那種可以展示自己受過教育的優越感,還有,因為那純粹的無聊。

  這是個由兩條街十字交叉形成的小市集,交易的商品多是一些日用什物,還有一些經過簡單加工的食品,四周廣漠草原上的土著,定期來市集上採購些小商品。長途的跋涉,讓他們在抵達後感到疲憊了,這時候,背著巨大錫壺賣紫樹梅果汁的何內,就適時地出現。他所賣的果汁,雖然略顯酸澀還帶著渣滓,但是對土著來說,已經是時髦的城市享受。

  何內的錫壺很特別,圓肚細長頸,還有一個弧形優美的大提耳,正好讓何內背在肩上,整個壺有一個小孩子那麼高。有人向何內買果汁,他就從腰際的布袋裡掏出錫質的小杯,讓客人擎著,他側著身把肩一歪,果汁就從細長的嘴裡傾注到小杯裡,一滴也不會濺出。客人喝完後,何內收回杯子,用布巾揩抹乾淨。這杯子馬蒂並不敢用,她用自己的鋼杯。

  現在何內把錫壺從肩上卸下,放在一旁,陪馬蒂坐在木欄上。這陪伴實在大可不必,但是馬蒂讓他坐在身旁。何內樂意枯坐在這裡,除了因為這兩天為伴的小小友誼,還有,那純粹的無聊。

  因為時間在這裡拉長了。對馬蒂來說,到這裡首先要適應的,就是很廣闊的土地,很長的路,很慢的人,和很慢的車。在木欄前不遠的小雜貨鋪上,那個黑而胖的梅裡耶婦人,端坐在醃肉、農具、塑膠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種吃驚的表情看著馬蒂,這表情已經維持了半個下午,也不嫌累。這婦人並沒有旁的事可忙,在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短草原,生活在這裡,就是對草原上無盡的眺望。婦人喜歡眼前這特別的景致。

  這裡的房子以尤加利樹幹搭建,離地架高約一尺,雞群可以從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戶門口都留著與屋內空間等大的陽臺,或者說騎樓,上有棕樹葉遮蓋的陽棚。漫長的午後,人們就聚坐陽臺上,大致上什麼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陽,和悠閒的眺望。如果時間可以兌換成貨幣那麼這裡就是嚴重的通貨膨脹。馬蒂這麼想著,一半因為無聊,一半是因為她的苦惱。她的手錶在幾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針固執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間,擺蕩不已但就是跨不過去,所以分針和時針也就停擺了。沒有了計時器,馬蒂陷入一種惆悵的情緒。

  看不到計時的度量,馬蒂在時間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權。這裡的人大約不在乎時間,因為她遍尋市集也找不到一隻手錶。現在儘管表壞了,馬蒂每隔一會兒還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時間的河依然在流,只是習慣精准的馬蒂茫然了。但是在這樣緩慢無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為何來?不過是更無聊的城市習性。馬蒂甩甩短髮,索性從袋中掏出香煙。

  此地買不到她所習慣的薄荷煙,所以馬蒂很珍惜僅剩的那兩包。點燃一根之後,馬蒂快樂了,她悠悠吐出長煙,用法文說:「C'est La Vie.」何內笑了。

  何內掏出他自己的香煙,也點燃了一根,也跟著說:「C'est La Vie.」那意思是:這才是生活。這是馬蒂學法文之初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也是何內在法國人辦的小學裡所學到的,他認為最優雅的、最富文明氣質的一句話。

  「這才是生活。」何內說,他又開始用極不通暢的法文喋喋不休,「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壺,」何內粗糙的手掌撫著他的錫壺,他說:「這是一個好壺。我叔叔的壺。我的爺爺給他這個壺,他們都用這個壺賣果汁。我小的時候,很喜歡這個壺,想要摸它,他們不讓我摸,他們叫我去上學。媽媽告訴我,這個壺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輩子脫不下來。」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歲,媽媽說我不能再上學,因為沒有錢。我背起這個壺去賣果汁。你猜怎麼樣?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輩子。這個壺,背一輩子。」

  何內的笑聲很開懷,讓馬蒂看不出來他真的在說笑,或者在感傷。

  「你在這裡上的學?」

  「不。」何內不屑地撇撇嘴,他說,「這裡的人不上學。塔馬塔夫,我在塔馬塔夫上小學,上了五年。」

  「喔,塔馬塔夫,很大的城市。」馬蒂記得塔馬塔夫,她的吉普車就是在那裡買的。

  「我讀法文,讀地理,讀歷史,還有數學。這裡的人不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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