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們沿著北海岸一路開到了鮮花公路上的清水斷崖,一路沒有停歇地前行,就是沿著海開車,因為這一天的海水是這樣出奇地蔚藍。

  往回走時,已經是夕陽時分。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們決定走陽金線回臺北。於是,夜深蟲鳥寂靜之時,海安的白色跑車賓士在陽明山的上坡路上。這一趟,海安和吉兒都不多話。

  望著窗外的暗夜與飛快倒退的路燈,吉兒的思潮雜遝。她的著作《新佃農時代》即將在這個月上市,銷路未蔔,但在吉兒的心情上,已經是一個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吉兒最近與尚保羅的綠星球黨接觸更多了,他們視吉兒為臺灣新生代知識份子中,最具有潛力的運動領袖人才,所以積極爭取吉兒入黨。

  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這個激進的環保組織是個小問題,重點是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作為它的黨員,像尚保羅那樣,切斷自己的成長根性,變成一個純粹的社會運動者嗎?這好像也是個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尚保羅這個人。在他身上,吉兒看到了一種全新的、自由的方式,和Young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吸引著她。

  尚保羅和她所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拘謹,但是磊落;他憂愁,但是積極。尚保羅和海安尤其不同,後者有絕對優勢的條件,可是他並不分享給這世界。吉兒看了一眼專心飛車中的海安,到如今她還是不認識他。這是一個自私無情得專心致志的人。那種專心的程度,又叫人佩服得不知該如何置評。

  就在這時候,海安猛力把車子打橫。尖銳的煞車聲劃破山路上的死寂,車身橫著向左疾沖出馬路,撞碎了水泥護欄以後,翻下山坡。

  吉兒甚至來不及驚叫,天旋地轉猛烈撞擊中,仿佛海安俯過來用身體護住了他。恐怖的爆裂聲中整輛車翻滾扭曲撕裂,吉兒昏眩過去。

  公路上恢復了寂靜。深夜的山上,沒有其他的車輛。海安的車子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煞車痕,痕跡直達到坡邊,而山坡再下去,是個深谷。沒有人看見這車禍,除了那一隻瑟縮的母狗,和依偎在它腳下四隻柔軟嗚咽的乳狗。沒有人看見,海安差一點撞上馬路中的這一窩狗,如果不是他猛力將車子打橫的話。

  寂靜的山路。寂靜的黑夜。

  坡邊的小樹叢窸窣搖動,海安染滿鮮血的手攀住一根樹幹。他爬了上來,他單手拖著昏迷的吉兒。將吉兒拖到坡邊後,海安也倒下了,他的雙唇像紙一樣白。坡下傳來了他的坐車墜落山谷的轟然巨響。

  吉兒轉醒了過來,很不明白眼前的處境。那麼多人影在眼前晃動,那麼多嘈雜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理會她。吉兒的額前像有火鉗灼燙一樣,刺痛不堪,她用手一摸,才發現額上包覆了厚厚一圈紗布。

  吉兒漂亮的額頭,綻裂了一道橫過來的人字形傷口,一共縫了二十二針。

  吉兒轉頭看看左右,感到一陣暈眩。這顯然是座醫院,她顯然還躺在急診室中。現在大約天剛亮,急診室裡橫陳著病人,大都狼狽不堪。病床不夠,有兩個不知道受了什麼傷的人,縮著身躺在候診椅上。還是沒有人理會她,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她漸漸回想起了車禍,前半段的撞擊和翻落山坡的場面歷歷在目,之後的,只有聲音上的記憶。

  車子懸掛在枝椏上,樹枝一根根折斷的爆裂聲。

  像小河一樣涓流在耳邊的、奇怪的水滴聲。

  死寂。

  有人猛力蹭擊車窗的聲音。砰!砰!車子搖搖欲墜的吱嘎聲。

  又一聲猛擊,砰!有人扯著她從碎車窗中拖出,碎車體勾破她的裙子的裂帛聲。

  吉兒從病床上彈跳而起,淚如雨下。「海安!——」她大喊。

  在醫院狹窄的甬道裡疾奔,帶著藍色的冰冷燈光一盞盞映照在甬道上。

  「慢點,小姐你慢點。」護士氣喘吁吁地追著,她提著一支點滴瓶,「小心你的點滴。」

  吉兒一把扯下手臂上的點滴針管,把護士拋在腦後。她跑到了加護病房區的管制門口,推開阻攔她的、皺著眉的護理長,她從透明的病房門扇中找到了海安。

  海安,沉睡中一般地,躺在滿布電子儀器的病榻上。他裸著的胸前裹滿了白紗,一具幫浦一樣的機器,正有節奏地將空氣打到他的透明面罩裡。暗紅色的血漿包,透過點滴管注射到他傷痕累累的手腕上。三個年輕的護士圍繞在床邊,正在低聲談著話。

  知道了吉兒是海安的朋友,三個護士都有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原來,海安在病歷表上,還是無名氏身份。

  護士們告訴吉兒,海安斷了幾根肋骨,左鎖骨也撞斷了,胸腔大出血,剛才動完手術。

  「真的很險,」那個大眼睛膚色白皙的護士說,「送來的時候已經量不到血壓了。昨天外科的Case太多,血庫已經很吃緊了,他在開刀的時候還失血不止,一下子就把存血用光了。」

  「真把我們急死了,」另一個護士也說,「三更半夜,偏偏調不到血,醫生差一點沒氣炸,一直大罵為什麼不把他送到重點醫院。」

  「謝謝你們救了他。」吉兒輕輕握住海安沒有知覺的手,她曉得現在沒事了。看見海安沉睡中寧靜的臉龐,她的一顆心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充滿了溫柔。

  「你呀,要謝的人多了。」大眼睛的護士笑著說,「老天保佑他是AB型,我們整個護士站的人都捐了血。」

  「破記錄喔。」第三個護士開口了,「我們捐了三十五袋血,才救了他一命。」

  「謝謝你們。」

  「不能見死不救啊。」大眼睛護士說,她調整了一下海安的呼吸器,又說,「這樣好看的人。」

  「這麼好看的人。」另一個護士也輕聲說。

  「大換血,現在他身上流的都是我們的血喔。」大眼睛護士拍拍海安的臉頰。醫生走了進來。

  這留著小鬍子的醫生對自己的手術滿意極了。他答覆了吉兒一連串的詢問,對於吉兒的焦急回以很穩定開朗的態度。

  「可以說撿回一條命啦。這年輕人身體夠壯,生命力也強,沒問題的。」醫生說,他頓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應該是沒問題的。」

  「到底還有沒有危險?」吉兒問。是她多慮?還是醫生真的話中有話?

  「車禍的事,就怕撞了頭。」醫生拿起床尾的記錄單,這裡勾勾,那裡畫畫。

  「什麼意思?」吉兒追問。以一般的常識而言,她大致知道醫生的意思,可是海安的頭部看起來很完整,沒什麼外傷。

  「觀察一陣再說。先等他醒來。醒來就沒事了。」醫生說。吉兒覺得這醫生開始有一點心不在焉。醫生大體上看一下海安床前的儀器,又說:「不用擔心,死不了的。」

  醫生走了。三個護士幫海安調弄床褥,又用毛巾擦他的四肢,動作都非常輕柔。

  吉兒在床邊坐下,開始感到額頭和全身擦傷處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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