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身將腐朽,其愛不渝 | 上頁 下頁
六二


  這一切的錯都應該歸咎於她。

  童自輝推開門,看到的就是紫末看著童童無聲垂淚的一幕。

  他拖鞋,赤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輕輕的按住她的肩膀。

  紫末順勢將臉埋進他的胸腹,圍住他的腰身,毛衣裡逸出幽幽的啜泣聲。

  變這樣擁抱,一個人背窗站立,一個人埋頭低泣,只有床上的小人兒睡得無憂無慮。」對不起!」他低聲說,「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她聞言低泣的更急促,仿佛是萬般情緒一波接一波湧上來,應接不暇,顧此又失彼,最終胸口只剩一種酸脹的疼,在他輕柔的拍撫下,戛然而止。

  如果一個人可以一直保持樂觀的情緒,那是因為人生的苦難從未開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憶並不能結束萬難,不論是她和自輝之間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夫妻倆與孩子未來的生活,都充滿著重重的困難,撥雲見日,而日頭也終會垂暮。

  支撐著自己幸福地走過一生的,不是別的什麼,正是欲退縮時反而挺進的決斷,正是萎靡十反而振作的精神,與流淚時反而微笑的人生態度。

  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她江紫末現在雖然難過的想死,心中卻亮如明鏡,這絕不會是人生當中的最後一次困境,倘若不設法邁過去,那往後將情何以堪?

  離開童童的房間,江紫末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她坐到床邊,自輝倚著梳粧檯,房間靜得仿佛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

  「其實我那時想得很簡單,」紫末說,「我喜歡他,就跟他相愛。」

  這麼多年,她頭次試著不必不諱,排除了內心的自卑與愧疚。敞開心扉與自輝談起淮揚,「反正我還年輕,即使明白最終的結局是他離開人世,對我漫長的人生而言,也不過是一場失戀。很多分手的戀人,即使是都還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夠再見上一面。何況他那麼愛我,有那麼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縮,棄他於不顧?我和淮揚都是那種會把凡事都考慮得很周全的人。哪怕後來的我那麼痛苦,然而與他相處的每一天,對他笑,對他哭,吼他,罵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戰,這樣天天陪著他,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視線。他走了,不會遺憾;我傷心,也不會後悔。」

  「我相信,你跟淮揚那時都將他病危拋之腦後。」

  紫末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沒有愚蠢地期待奇跡出現,平靜地接受他會死的事實,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付出了,因為淮揚也是如此。只是,當他真正要離開了,躺在無菌病房裡,瘦弱成枯柴,一個人靜靜地等死,看起來那麼孤獨,那麼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她頓一頓,咽回到嘴邊的低泣聲:「我見過同學失戀後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裡不睡覺躲在被子偷哭,醒過來對別人不厭其煩地說自己心很痛很痛——可是,沒有人對我說過,當親眼見到愛的人離去時,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劃過頸喉,血液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幹了,一滴不剩,無論你再怎麼掙扎,最終就是死了,再活不過來。」

  沒人明白他入夢來時,心為之驚喜若狂,也沒人明白醒過來時,對著四周的空無失望得顫抖,雙手把胸抱得再緊,也還是冷,娛樂節目再好笑,也還是會哭,眼睛明明睜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著——那是一種無論如何努力也會被化為徒勞的悲痛。

  「可是,你卻以為我是故意。你攬下我的這個麻煩,總以為遺忘只是時間的問題,日復一日,我走不出來,你開始不耐煩。你甚至認為我的情緒對童童的成長會有不好的影響,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人,是沒有能力撫育一個孩子的,」她抱著肩,微微發抖,「的確如此,我一見童童就會傷心,會難過。可難道那不是發洩情緒的一種方式嗎?我看的久了,難過的次數多了,就能真正面對悲傷了。為了跟你證明我有生存能力,證明我是一個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當我能處理好一件工作時,回到家說給你聽,希望你認同,你的態度卻是冷嘲熱諷,認為我有心思工作,卻沒有心思照顧你和童童。總之,我怎麼做都是錯的,怎麼做你都不認為我已經走出過去那段悲痛。你先入為主的判斷,我與淮揚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畫地為牢,自以為是地誤解我,並自作主張地讓自己失望,絕望。好多次,我都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對你的話言聽計從,你不讓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你不讓我難過,我在你面前不表露任何情緒,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討好你,隨你怎麼說,怎麼指責,都無關緊要了。」

  童自輝沉默地聽著,目光仔細端詳紫末的神情,眉目間的痛苦和沮喪讓他真正明白,這些年來,痛苦的不是他一個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個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為她為了淮揚冷漠到無視他的等待和付出。從未想過,處在紫末的立場,那個結婚的理由,如何能讓她與他平等處之。

  他自問,結婚的決定真的完全是為了童童嗎?未必,這種話可以偶爾欺騙自己,卻不能想得過深。因為他並不是完全不求回報的,心底深處,他是那麼希望紫末能忘記淮揚,能像愛淮揚那樣去愛自己。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面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面又抱怨紫末無所回應。

  他走過去,手掌有力地攬過她的肩膀。

  「對不起」

  某種時候,能說的話只有這3個字。

  「為什麼那時候不對我說?」他問。

  她抹掉眼淚,露出苦澀的笑容,「我們之間,複雜得不是溝通就可以融洽相處的。」她笑。「失憶真好,如果不是失憶,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愛上你。」

  他抿唇,面色透露出隱隱的擔憂,「那現在呢?你想起來的,我們是不是又要——」

  「我仍沒有完全想起。」她阻斷了他的憂慮,「我想,也許某些事可能永遠都會記不起來。不是因為身體受傷的原因,一個健全的人也會失憶,因為有時間的關係,也因為一個人的大腦能儲藏的能量有限。」

  愛得再深刻又如何,誰能敵得過時間?誰能敵等過變故?她的悲哀不在於遺忘了回憶,而在於遺忘了相愛時的感覺。

  當原本的記憶一點點復蘇,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體會已單薄,這是連她自己也無法阻止的。

  自輝顯然還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麼會忘了淮揚?怎麼會?莫說他,連他自己都耿耿於懷著,可是,既然都想了起來,又為什麼絲毫不感到痛苦?

  「一個人能記住另一個人多久?」紫末問,「連父親,我也淡忘了。」

  她垂眸,看著手心,聲音中隱含著一抹淡淡地悲哀。

  自輝心有震動,半響,他才緩緩道:「我會永遠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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