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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三樓的一扇窗戶開著,從裡邊傳出手風琴的聲音,反復演奏著同一個旋律;有一個老生演員正在吊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裡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會傳出一片叫好之聲,弄得譚功達心煩意亂。幾個人一聲不吭地沿著花園四周的回廊轉了一圈,團長就請縣長上樓參觀,說:「我們,是不是去看看當年縣長您出生的那個房間?」譚功達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皺了皺眉,對身邊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白庭禹趕緊道:「既然已到了這兒,還是看看吧。人家還專門請來了嚮導……」

  二樓的走廊裡光線陰暗,有一股淡淡的黴味。樓道裡擱滿了演戲用的道具和雜物:鼓,戟,槍,旗,錫箔刀,戲服和髯須堆得到處都是。白髮老頭側著身子擠到譚功達身前,介紹說,當年陸秀米被關押期間,待遇優厚,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這麼大的房子,就關著她這麼一個囚犯。食堂的廚子伙夫,雜役,加在一起一共有十一個人,都來伺候她一個。梅城統領龍慶棠還隔三差五地派人給她送點心來,甚至他本人還專門到獄中來看過她幾次。那時的監獄不像現在,他常常看見秀米在院子裡的噴水池邊曬太陽,坐在籐椅上讀書。「我呢,那時還小。心裡想,一個人要犯怎樣的罪才能被送到這麼好的地方來?龍慶棠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沒有對她動過刑,從頭到尾都待若上賓……」

  團長見譚功達臉上漸有不豫之色,可這老頭越說越不著調,團長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老頭立即就不吱聲了。

  幾個人走到走廊東頭的一個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譚功達看見那扇平板木門是拱形的,門上綴著一條細麻繩,繩子的一端系著一個桃核,除此之外並無它物。

  「這是聖芳濟各會修道士的傳統,」團長說,「一切都顯得樸素簡單。」

  譚功達伸手拉了一下那桃核,門就開了。這是一個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地板有幾處已經坍塌了,房子似乎有點漏雨,牆上的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書桌、一把木制圈椅。緊挨著牆邊的地上有一張木板,這大概就是母親當年的臥床了。床頭的牆上,有一個壁龕,裡邊有一盞小油燈。

  「我記得牆旮旯裡原先還有一個淨桶,」白髮老頭補充說,「其餘的,都是當年的樣子,原封未動。」

  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譚功達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之夜,母親在這張木板床上生下了他。一個頭戴簪花的老婦人從獄卒手裡接過孩子,出了房門。她的母親,仿佛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回過頭來,朝他寂然一笑。媽媽,媽媽。她的一生都像一個謎,她的形象由數不清的傳說和文史資料堆砌出來,在他看來,卻像流雲一樣易逝,像風一樣無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樣脆弱。媽媽。媽媽。除了「陸秀米」三個字,那個被戲文和高聳的紀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臉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麼關係?那個教科書上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豪傑與你的寂寞和憂傷又有什麼關係?

  從時間上來推算,母親去世時年齡與譚功達現在的年紀大致相仿。而她從梅城出獄回到普濟的時候,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她為何突然之間發了禁語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僧侶和啞巴?在蟄居普濟長達十年的時間中,她每日只是侍弄園中的花草,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這個不合常情的舉動在譚功達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其中一定隱藏著某種他現在仍不能知曉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關於母親的資料和回憶文章,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親生前最後一個伴侶,名叫喜鵲,按理說應該知道更多的情況,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燈灰集》。這些詩雖然稚拙、不事雕飾,許多地方不合韻律,可也不是初通文墨的譚功達所能輕易理解的。苦讀這本詩稿,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普濟一帶的風光景致、農事稼穡,到了她的筆下,也能含咀英華,綺懷傷情,讓人生趣頓消。多少年來,譚功達一直有一種隱隱的恐懼:自己不管如何掙扎,終將回到母親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並理解的命運將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譚功達輕輕地帶上門,回到陰暗的走廊裡。嚮導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打發走了,團長和白庭禹正在小聲地商量著什麼。看到譚功達神情黯然,眼中飄出一縷如夢清光,白庭禹誤以為他是為即將與白小嫻的見面感到局促不安,就笑著安慰他道:「老譚,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緊張?不用擔心,完全不用擔心。這就好比說你要去參加一場考試,而你預先就偷看了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譚功達慌忙問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說老譚是一根筋,你還不相信。」白庭禹對文工團長打趣道。

  團長也笑了起來,他解釋說:「白副縣長的意思是說,您和白小嫻之間的事是板上釘釘的。不管你們初次見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要你看她順眼,她就跑不掉。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您只管輕裝上陣,就當是走個過場吧。」團長似乎是北方人,說起話來總是您您的。

  「哦,原來你們說的是這回事!」譚功達勉強笑了笑,問道,「我們待會兒在哪兒見面?」

  「就在我的辦公室如何?雖說在一樓,可是拉上燈芯絨窗簾,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邊。」團長說,他看了一下手錶,「不過,白小嫻現在正在練功房上課,我們不妨先去辦公室坐一會兒,讓你先熟悉熟悉作戰環境,待會兒一下課,我就派人把她叫來。」

  「要不,我們先去練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議說,「譚縣長只見過相片,真人一回也沒見過呢。」

  「也好。」白團長道,同時看了看譚功達,「那我們就去練功房看看吧。」

  他們三人穿過走廊往西,走下樓梯,繞過一片小樹林,來到後院的一幢簡易的木板房前。透過敞開的大門,譚功達看見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在一個禿頭教練的指導下,正在練習空翻。而女孩們則一律在窗下的木杠上壓腿。看到三個人走進門來,姑娘們全都扭過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禿頭教練見狀趕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團長朝他擺了擺手,道:「你們繼續練功,我帶兩個客人來觀摩觀摩。」教練沖著他們鞠了一個躬,又氣喘吁吁地跑開了。

  「條件是簡陋了點兒,」團長對譚功達道,「不瞞您說,這地上的墊子都是草編的。在上面再鋪上一層棉布就完事了。噢,對了,為了改善文工團的條件,我給縣裡是打過一個報告的,一直沒見批下來。艱苦一點不算什麼,可沒有海綿墊子還真的不行。學員要是一個跟鬥翻下來,閃了腰或是摔斷了腿,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好說好說。馬上批,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覆說。

  對於這個問題,譚功達顯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飛快地瞥了團長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沒有海綿墊子就不能練功,這也太誇張了吧?哪一天等你的演員們到了真正的舞臺上,難道還要在舞臺上鋪上墊子才能表演?嗯?」團長見譚功達話中有話,而且深知他平常就不喜歡文藝工作,只得訕訕地笑了笑,不再提報告的事了。他湊到譚功達跟前,朝窗口那邊指了指,低聲道:「那個穿黑色緊身衣,腦袋上打著紅色蝴蝶結的女孩,就是白小嫻。」譚功達點點頭。

  實際上,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的個子比一般女學員要高一些。修長勻稱,皮膚白皙。她汗涔涔的,正側著身子,將腦袋往腳尖上壓。初一看,一點都不像是從鄉下來的姑娘。譚功達一看她的臉,立刻就吃了一驚,像是被鋒利的錐子紮了一下,身體軟軟的,難以自持。古人說的傾國傾城之貌,雖有誇張之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不然,何以我一看到她,身體就搖搖如醉?

  白小嫻的照片,白庭禹一個月前就送給她了,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譚功達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可是一見到真人,比照片還是要漂亮不少。譚功達的汗頓時就下來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作孽啊作孽,這真是作孽。天哪,太過分了。我的眼睛怎麼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她。誰家的孩子?竟能長成這個樣子?這個時候,他再想起剛才在樓道裡白庭禹跟他說過的考試和答案的一番話,心裡就是一陣狂喜,也覺得是莫大的安慰。他轉過身來,看了看白庭禹,而後者也得意地朝他微笑、頷首,似乎在說:「怎麼樣?」

  不一會兒,禿頭教練宣佈下課,學員們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準備離開。譚功達看見白小嫻懷抱著一堆衣服,用一塊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快速地朝門邊走來。一看到白小嫻朝自己走過來,譚功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兀自愣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白小嫻走到門邊,見有幾個人堵在門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怒氣衝衝地對譚功達道:

  「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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