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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譚功達「哦」了一聲,又對著鏡子,半蹲著身子,整理起衣領來。

  姚佩佩來到縣裡這麼些日子,還從沒見到過縣長打扮得這樣光鮮:藏青色的中山裝,雪白的襯衣;褲縫燙得筆挺,皮鞋鋥亮;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而且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的香味。別說,還挺好聞的!他的臉一定是用力洗過了,反正看上去比原先白了不少。

  「縣長莫非是要去相親?」姚佩佩笑著問道。

  「誰告訴你的?」譚功達詫異地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別胡說,我和白縣長去糧管所辦事。」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對姚佩佩交代說:「噢,對了,我的桌上有一份剛剛簽了字的文件,你待會兒替我送到民政科,交給羅主任。」

  隨後,兩個人神秘兮兮一陣風似的走了。空空蕩蕩的樓梯間很快就傳來了他們雜遝的腳步聲。哼!這麼急!就像是跑去救火似的。接著,她聽見了吉普車馬達的轟鳴,姚佩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道:這也難怪,這人年過四十還找不到個老婆,這一回看起來真是有點發急了。譚功達一走,姚佩佩托著下巴,亂七八糟的想了一會兒心事,正想靠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文工團打來的。對方似乎是一個唱小生的,說起話來不男不女,聽上去怪彆扭的。那人問:「縣長出發了沒有哇?」姚佩佩說:「走了。」那邊的電話就掛斷了。

  這麼說,縣長剛才是去了文工團。既然是去文工團,那剛才譚功達為什麼要說去糧管所呢?可見這個人連說謊都不會。如此說來,縣長的這個物件說不定就是文工團的某個女演員,說不定……這麼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姚佩佩忽然自己也煩了:嗨,人家去相親,我在這兒瞎操什麼心呢!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姚佩佩一轉身,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老頭正站在門口,訕訕地笑著,沖著她又點頭又哈腰,還朝辦公室探頭探腦,四處張望。

  「怎麼,縣長不在呀?」老頭問道。

  姚佩佩想了想,說:「縣長到糧管所開會去了。」

  老頭「哦哦」了兩聲,轉身要走,姚佩佩叫住了他,問他從哪裡來,找縣長有什麼事。老頭笑著自我介紹說,他是縣信訪辦的主任,姓徐。他說,有一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辦理,因此特來向縣長請示。姚佩佩一聽說他有棘手之事,便趕緊請他到屋裡,讓他在靠牆的一張木椅上坐下。老人謝了半天,這才坐下說話。

  「今天早上,也就是九點來鐘吧,信訪辦來了一位鄉下婦人。手裡拎著一個青布包裹,懷裡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縣長。我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因何事要見縣長,婦人道:『這個不消跟你說得,等見了縣長我自與他說便了。』口氣還挺硬,我反復盤問,方知她是夏莊人氏,頭一天就已動身,到了天黑時分才趕到梅城。母子倆就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今天早上才一路問到縣裡來了。我再三問她有什麼事,她也不說,只道是縣長家親戚。我又問她是縣長家的什麼親戚,婦人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帶我見了縣長,自有分曉。』我見她前言不搭後語,衣衫骯髒,蓬頭垢面,便不敢貿然帶她來見縣長,但也不知如何發落。我說:『你既是縣長家親戚,可知道縣長姓什麼?叫個什麼名字?』婦人先說是姓張,又改口說姓朱……」

  「這倒也不難,」姚佩佩笑道,「等會兒待縣長回來了,您老讓他們倆廝認一下不就得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徐一個勁兒地擺手道,「這年頭,以各種名目到縣上撒潑打滾的人可多了,無非是告狀、要錢兩件事。讓縣長見了反而不好辦。再說了,這婦人一口咬定是縣長的什麼親戚,恐怕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不可能的呀!」

  老徐說,自己雖說在信訪辦兼管收發,可閑來也去縣誌辦公室幫忙,整理個材料什麼的。縣長家的事,說起來複雜,可他比誰都清楚,道:「他們家沒有任何親戚。縣長家的人全都死光光了,一個都不剩了。」

  聽老徐這麼一說,姚佩佩立即就來了精神。平常在縣機關,有關縣長家事的傳說版本很多,錯訛百出,大多離奇虛幻,極不可信。她曾經為這事問過錢大鈞,他也是笑而不答。今見徐主任人老話多,談興正濃,便問道:「縣長的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連我也還不太明白呢。」

  「唉,你小小年紀哪裡能知道?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說來話長。」老徐道,「他娘在梅城監獄裡生下孩子,是庚子年的仲夏,我記得是七月三日。天氣又熱,那孩子奶水不足,溽暑正烈,加上那監獄本是個骯髒污穢之地,一個名叫梅世光的獄卒……」

  「哎,我聽人說,他媽陸秀米可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呢。」姚佩佩打斷了老徐的話,好奇地問道。

  「這個,各種文獻中都沒有記錄。人家都這麼說,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她。縣誌辦還藏有她早年的一張小照,是當年她在日本穿著和服拍的。相片畢竟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不過,那眉眼長得跟縣長一般無二,你要是想知道她長得什麼樣,瞅瞅譚縣長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我聽說,縣長原來不叫現在的名字,好像姓梅?」

  「那獄卒名叫梅世光,也無妻室兒女,因見這個孩子眼看著氣息微弱,奄奄待死,便動了惻隱慈悲之心,悄悄地將他帶到獄外,請了一個奶媽,硬是把他給養大了。」

  「那他,怎麼又姓了譚呢?」

  老徐頓了頓,笑道:「這裡邊另有一段緣故。在普濟一帶,有一對父子,做爹的名叫譚水金,兒子名喚譚四。兩人在普濟河上,靠搖船擺渡為生。陸秀米自日本回國,風雲陡變,革命軍興,譚四便跟著秀米創辦普濟學堂,暗中聯絡同志,以圖大舉。因叛徒出賣,秀米兵敗被俘,譚四亦死於清兵亂槍之下。待到秀米在獄中生下了孩子之後,普濟人聞聽,便都猜測這孩子是譚四的骨血。可事實究竟如何,現在已無從知曉。這些猜測,本是妄人耳食之談,可譚水金卻信以為真。你想呀,譚水金老年喪子,餘下這點骨血,且不說真假,老譚家的香火,僅此一脈。到了那步境地,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他便四處查訪,打聽孩子下落。當他最後在浦口找到那孩子的時候,縣長那會兒已經六歲了。譚水金執意要將孩子帶回普濟撫養,獄卒梅世光自是不讓,兩家爭來爭去,就鬧著要打官司。最後經人從中調和,雙方各退一步,那孩子姓了譚,但仍歸梅世光撫養。從那以後,縣長的名字就叫譚元寶。功達這個名字是解放那一年縣長自己改的。要說元寶這名字在過去的鄉下十分常見,可是到了今天,畢竟封建氣息太濃。你想想,現如今這陸、譚、梅三家人都死絕了,除了縣長本人再也沒有旁人了,你說這會兒從哪兒冒出個親戚來?」

  「那您打算怎麼辦?」姚佩佩都聽傻了,張著嘴看著老徐。

  「信訪辦的幾個同志商量著,替她湊幾個錢,打發她回去便了。我想,為慎重起見,還是等縣長回來再說。」說完,老徐就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8

  縣文工團設在城西山坳中的一座花園洋房裡。據說,這座圍著黑鐵柵欄和衛矛的建築最早是一位英國女傳教士出資修建的。後來,一度是梅城監獄的所在地。辛亥之後,陸秀米曾在這裡被關押一年零六個月之久。花園四周,樹木簇掩,山石拱衛,顯得極為幽僻。如今,縣文教局、文化館和文工團都在這裡辦公。

  譚功達的吉普車抵達那裡的時候,文工團的團長已經在門口迎候多時了。他的身邊還立著一位白髮長者。

  團長介紹說,這位老人當年在監獄的廚房當伙夫,已經七十多歲了,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據他說,他曾見到過令堂大人。」團長這一介紹,那老頭就不停地點頭道:「見過的,見過的。」

  這是一座三層樓的紅磚建築,園子很大,修建了中國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徑。園子中間有一座噴泉,一尊銅制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磚鋪成,磚縫中長滿了青草。由於剛剛下過一場雨,噴泉池中的水還是滿的,只是漂浮著一層厚厚的綠鏽。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遠處鐘樓的指標早已鏽壞,永遠停在了八點一刻。園中的一株合歡樹下,花瓣落了一地。譚功達不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到處都顯得陰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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