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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白庭禹看見白小嫻怒目橫眉的樣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他趕緊上前,一把將她拉住,壓低了嗓門向她介紹說:「這位是譚縣長。」

  「我知道他是縣長!」

  白小嫻一甩手,差點沒把白庭禹帶個跟頭,再次對譚功達吼道:「你讓開!」

  譚功達看見她嘴唇上佈滿了細細的小汗珠,額前的劉海也是濕漉漉的。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汗味。他本能地往後靠了靠,白小嫻一側身,就鑽出了門,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譚功達面面相覷。對於這樣的突發事件,團長顯然也缺乏準備,等到他回過神來,再張羅人去把她攔住,哪裡還有白小嫻的人影?

  禿頭教練見狀上前獻計說:「白小嫻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過來?」

  白庭禹低聲道:「不用了。」他轉過身來,對愣在那兒的舞蹈演員喊道:「大家排練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扎實,啊,很扎實。希望大家再接再厲,啊,再接再厲。」他總算硬著頭皮,說完了這幾句話,學員們也就散了。

  等到練功房門口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團長說:「不如先去吃飯,在鴻興飯店。吃完了飯,我親自給小嫻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

  「不必了,」譚功達道,「我們下午還有一個三級幹部會。」

  白庭禹見譚功達受了驚嚇,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也只得對團長說:「要麼這事就先這樣了,以後再說。我這個侄女,樣樣都好,就是那臭脾氣,跟我嫂子一模一樣。我們告辭了。」

  團長見白縣長這麼說,只好悶悶地把他們送到門外,揮手作別。吉普車揚起灰塵,不一會兒,在坑窪不平的巷子裡消失不見了。

  因縣機關還沒有舉行大型會議的場所,下午開始的三級幹部會被安排在梅城中學的大禮堂舉行。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譚功達讓小王將車直接開到梅城中學,他和白庭禹就在馬路對面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吃飯。

  白庭禹特地要了一瓶高粱,說是給譚縣長壓壓驚。

  「我看這事還要斟酌斟酌,」譚功達說,「別的且不論,這年齡的確是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也沒有。俗話說好事多磨,這麼點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庭禹勸慰道,「不瞞你說,我前些日子回老家,就是為了這事。我把這門親事與哥哥嫂子三頭六面都說清楚了。他們哪有不願意的?雖說到了三十四五歲上,夫婦二人才有了這麼個寶貝疙瘩,一味驕縱,百般疼愛,一聽說這件事,我那嫂子頓時眉開眼笑,拍著說道:『要是結成了這門親,我們懸了五六年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們是被土改和鎮反嚇破了膽,哈哈,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他們有什麼好害怕的?莫非你們家是地、富、反、壞?」

  「反壞倒也說不上。不過我們私下說說,她家跟這個地富略微還沾點邊。」白庭禹道,「我們家祖上世代在長江淮河上販鹽,做的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家中廣有田產。我十八歲出去參加革命,自然與這個家庭劃清了界線。可我的哥哥就不同了,他是長子,這麼大的一個家私,雖經分家析產,臨解放時,劃在我哥哥名下的田產少說也有兩百畝,不是地主是什麼!到了五二年劃定成分的時候,土改工作組顧念我革命多年,多方做工作,最後給他家定了個中農。成分雖說劃定了,可我那哥嫂經過這麼一折騰,就落下一個心病來,擔心一旦翻出舊賬,說不定還得來個人頭落地。因此一有風吹草動,便風聲鶴唳,肝膽俱顫。」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白慕堯。」

  譚功達一聽白慕堯這個名字,忽然想起來,他此前曾一連收到過三封匿名信,都是舉報土改工作組徇私枉法,白慕堯劃定成分不當的。在這件事情上,白庭禹雖然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可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腳,也不難想見。不過事已至此,礙著白庭禹的情面,他也不便再說什麼,只是道:「這麼說,白小嫻本人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怎麼不知道?」白庭禹喝了幾杯酒,臉紅得像雞冠似的,「我從夏莊老家回來的當晚,就去找她談了話。」

  「她當時怎麼說?」

  「嗨,這種事,」白庭禹支吾道,「這種事,哪有姑娘家一問,就願意的?免不了要推三阻四一番。嘴上說不願意,心裡頭沒准樂開了花。這女人的心要是硬起來,簡直就不能算人!可是再烈的馬,你騎上它溜一圈,沒有不馴服的。別想這麼多了,這都是女人慣常的小心思,你哪懂這個!我這個侄女,脾氣的確有一點,可心地純良,天真無邪,你們結了婚,日子一長就好了。」

  譚功達一個人喝著酒,心裡悶悶不樂。揣測白庭禹話裡的意思,可見小嫻心裡不情願。不情願倒也罷了,剛才她敢於當面頂撞自己,還不是嫌我老?想到這兒,他心裡又莫名其妙地惱怒起來。他倒是想打退堂鼓,可他一想起白小嫻那張桃花帶雨,嬌豔欲滴的臉來,心裡又有點不甘心。半天呆在那兒,始終沒有說話。正在躊躇間,忽聽得白庭禹道:「你回家後,趕緊將屋裡屋外收拾收拾,別弄得像個狗窩似的,讓老人看了心裡寒磣,後天一早我就帶他們過來。」

  譚功達不由得一愣,詫異道:「你,你帶什麼人過來?」

  「怎麼,錢大鈞沒跟你說嗎?他怎麼把這事也給忘了!我哥哥嫂子想來縣城一趟,一來與你見個面,二來呢,也想在縣城逛逛,買點東西。他們今天晚上到,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

  「這件事大鈞倒是跟我提起過,是我沒在意。」譚功達的神情有點恍惚。他想起來,前天中午,錢大鈞來他辦公室的時候,譚功達正在跟新成立的縣科委的幾個人談沼氣試點的事,他隱約記得錢大鈞特地將他叫到門外,還問他要不要添點什麼傢俱,等到他送走了科委的人,心裡還一個勁兒地納悶:大鈞這小子,怎麼忽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說什麼傢俱?

  9

  譚功達的家離縣委大院不遠,四周大樹環繞,顯得十分幽僻。這房子裡原先住著一個寡婦,姓馮。丈夫常年出門在外,十多年沒有音訊,不知死活。因馮寡婦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日子一久,就不免招蜂引蝶,做起那皮肉生意來。五三年的時候,梅城「三反」工作組派人將她傳到街市口參加批鬥會,這寡婦死活不依,最後幾個年輕人用麻繩套住她的脖子,像牽著一條狗似的,死拖活拽把她弄到了門外的巷子裡。圍觀的人把巷子圍得水泄不通,場面漸漸有些失控,更有當地的幾個潑皮無賴也混跡其中,跟著起哄。他們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三下兩下就把馮寡婦的衣褲扒得一乾二淨。那馮寡婦雖是個私娼,倒也頗有節操,回到家中,當晚就懸樑自盡了。

  據住在隔壁的信訪辦的老徐說,那天早上他趕去幫著收屍的時候,這寡婦的桌上還留有半截沒有燒完的蠟燭。旁邊的毛邊紙上寫有小詩一首,只是不能斷定是否就是自盡當晚所寫。詩曰:

  花開若有思,
  花盛似欲燃。
  一夕風雨至,
  狼藉不可看。

  因她窗下有一棵海棠樹,詠的似乎就是海棠。老徐說,牆上有一幀小照,是馮寡婦年輕的時候拍的,鼻樑上還架著玳瑁眼鏡,可見還是個讀書人。這個馮寡婦是從外地來的,平常不跟人搭話,對她的來歷,左右鄰居一概不知。人倒也挺好,見到人總是笑嘻嘻的,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不敢正眼瞧人。馮寡婦死後,她的這間屋子就作為無主房,劃撥給縣幹部們住。本來這房子就陰森森的,再加上一個吊死鬼,幹部家屬都說這房子晦氣,不吉利,挑到最後還是沒人敢要。最後,譚功達只得自己搬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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