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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夏雨。怎麼老是夏雨?難道就不能徹徹底底地忘了這個女人嗎?書上說,你最在意的人才會構成對你的傷害。可是,都已經二十年了,你的心不是早已經不知道疼了嗎?二十年。從跟夏雨寫詩到跟曾真寫詩,這就是中間相隔的距離。不錯,二十年前他們相愛了然後分手了。可那算什麼相愛?對,他親吻過她的鮮嫩的嘴唇,撫摸過她的小小的圓潤的像鮮活的水蜜桃一樣的乳房,他還跟她寫過不下於三百首既狂熱奔放又輕吟淺唱的愛情詩。她說他壞。但他還就是沒有真正壞過一次。他非常高尚、非常負責任地沒有把她變成女人。他是有機會的,特別是在夏雨大學畢業分配在一所中學教書之後,和她同住的另外一個女教師幾乎整夜不歸家。他們兩個和衣躺在床上,隔著薄薄厚厚的化纖製品、純棉製品相互擁抱。

  那個時候電視機還不多,隔壁鄰居家裡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山口百惠的《血疑》,還有就是《聰明的一休》。「一休哥。」

  「來啦。」

  日本動畫片,充滿了後來十分流行的腦筋急轉彎式的智慧,大人小孩都愛看。他們海闊天空地說了多少廢話呀。有時候也會突然停下來,聽著電視。更多的時候夏雨會突然說,你愛我嗎?他說,愛。夏雨說,你真的愛我嗎?他說,愛死你了。夏雨說,我不信。他於是想了好多好多的辦法,證明給她看。有一首詩就是他用手指頭上的血寫的,他拿著一把小刀,將手指頭劃破了,把汩汩的血當做墨汁使用。他拿詩給她看,他說,你信了吧?夏雨說,我信了我信了,你這傻瓜你這傻瓜呀。

  她瘋狂地抱著他的頭,第一次主動地把舌頭伸到他的口腔裡,企圖在裡面翻江倒海,她的淚水把那張美麗聖潔的臉打濕了,又把那些濕漉漉的眼淚塗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那個時候,他是多麼暢快,多麼幸福。他的愛得到證實。她信了。他也以為她信了。可是,他們的愛情遭遇了麵包。事情發生得沒有一點徵兆,畢業留校的張仲平去外省參加一個短訓班,回來的那一天,正是夏雨跟一個從美國來的資本家的公子喜接連理的日子。可以想像,張仲平是怎樣的悲憤欲絕。他對夏雨的愛在一秒鐘之內土崩瓦解了,一下子變成了恨。他從此懂得了兩個道理:你必須有錢,有錢你就是贏家;你不能認真,認真你除了是輸家,還是傻瓜。

  「水。」

  聲音是從曾真的嘴裡發出來的,她翻了一下身,然後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睫毛真長真亮呀,在她的眼眶下,投下了像月亮中的陰影似的半弧形的一抹,還會顫動,像一絲絲雲彩的掠過。然後,曾真的眼睛就張開了。

  她看著他,他覺得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以後,突然睜大了。她的像新春的柳葉兒一樣秀美的眉毛,微微地皺起來了。她看著他,有點嗔有點羞的樣子。

  曾幾何時,夏雨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的。

  張仲平早就不是傻瓜了。他讓她看著,然後,頭朝身後的電視機輕輕地擺了擺,引導她去看上面的花。張仲平說,祝你生日快樂。曾真的眼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了那些花。鮮豔的花,芬香撲鼻的花。那麼多,把整個電視機的頂部全部遮蔽了。曾真的眼光停留在那些花上,好像有點發呆。

  後來,她回過眼神來看他了。他認為她會說謝謝。她卻沒有說。她為什麼連一聲謝謝都不說呢?她是不是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她是願意接受他的了?至少,她沒有拒絕。

  他和她互相看著。那種對視是獵手與獵物的對視。沒有回避。好像誰最先移開目光,就是示弱,就會立即落荒而逃,成為對方的犧牲。誰是獵手,誰是獵物?一般來講,獵手還是由男人來充當比較好一點。如果最後變成了狐狸打獵人,那只能說明獵人太差勁和狐狸太狡猾。一切取決於雙方力量的對比。

  獵手是需要首先採取行動的。張仲平早在不知不覺中坐在沙發上了。就是曾真躺著的那張雙人沙發。他的兩條胳膊也撐在沙發上,將曾真的小腦袋罩在中間。他輕輕地抬起右手,選擇曾真左邊的鬢角作為接近的目標。他要將手指像一把桃木梳子一樣溫柔地穿插進她的頭髮,咖啡色的頭髮,一絲一縷地從指縫間滑落,絲絲入扣,柔軟而舒服。但是,曾真小腦袋一偏,躲開了。這一次的躲閃完全在張仲平的意料之中。

  他改換了一下方位,這一次是左手對右邊鬢角的侵略,又被她躲開了。張仲平的登陸失敗了,曾真一連躲了兩次,卻仍然盯著他。關鍵的問題是她沒有叫。來自獵物的無聲的抵抗卻總是要有的。否則,那不等於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那種唾手可得的勝利,豈不是一點趣味都沒有?無聲的抵抗屬於一種原始的形態,等於一下子就把兩個人的較量,界定在了體力勞動的範圍。語言的抗拒就不一樣了,會使追逐與逃避上升為思想與精神的範疇,使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因為形而上的東西總是莫測高深的,往往在沒有找到問題的癥結之前,就已經誤入歧途。

  張仲平一點也不著急,他讓自己的手指變成桃木梳子的努力重複了幾次,卻總是無功而返。他覺得自己的嘴,應該作為增援的武力加入戰鬥了。他是一個多麼溫柔的獵手呀。乖乖別鬧。他輕輕地說,像哄一個孩子。明明是他自己在鬧,卻要她別鬧。是一種典型的賊喊捉賊的搞法,企圖通過這兩個字原本的意義,造成獵物心智方面短暫的迷失,讓她覺得仿佛真的是自己錯了,從而乖乖就範。曾真沒有上他的圈套,她繼續反抗。將兩條胳膊反撐在沙發上,企圖突破他肌肉發達的胳膊構築成的封鎖線。怎麼撼得動?而且效果適得其反,負隅頑抗的結果,恰恰讓他縮小了自己的包圍圈。他就是要讓她感覺到已經大兵壓境。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兩條胳膊乃至於整個身子來承擔兩個人的重量了。這種力量的對比多麼懸殊,多麼殘酷。他卻仿佛勝券在握,壞壞地笑著,看著她拼著全力來對付。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她為了解除那種溺水般的氣悶,就會胳膊肘一彎。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獲得短暫喘息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來了,卻也使得他與她頭挨頭、肩並肩地躺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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