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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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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姐說:「北北,拿好這個花籃,懂了沒有?」她們讓我穿一件很熱的裙子。南音姐姐也穿著很熱的裙子,站在我後面,一個哥哥在她旁邊對我笑。媽媽說要拍照。我不喜歡拍照。大姐姐說:「你是花童啊。你不能亂動。你再亂動,我就不帶鄭成功來和你玩。」我不知道什麼叫花童,我不問大姐姐什麼是花童,我去問爸爸,大姐姐壞。 媽媽說,我還有一個大哥哥。我沒有見過大哥哥。媽媽說,我見過,但是我不記得了。 南音 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決定按照原路返回到出發地。他們漸漸地都相信了一定能在重返原地的時候看見姐姐。可是,他們迷路了。他們遇到一陣席捲荒原的風暴,他們又見過了形形色色的,幫倒忙的人,或者會說話的非人類。最終,他們三個來到了一個堆滿積雪的小鎮上。那個小鎮除了積雪,和紅色尖頂的房屋之外。空無一物。他們三個踩在厚厚的雪上面,聽粉自己行走的聲音,不知不覺間,都安靜了。 他們後來走到了一棟房子的紅色屋頂上。一起坐了下來。三個小傢伙把屋頂上整齊的白雪坐出了三個圓圓的小印子。他們想要眺望一下遠方試試看,可是遠方沒有他們熟悉的紅色荒原,於是他們就都有點寂寞。——他們不知道,因為下雪了,所以紅色荒原就變成白色的了。他們從屋頂離開的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說:「我已經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地球了。」也許是這場雪讓他心裡一個很深的地方徹底靜了下來。 有一扇木門為他們三個虛掩著。那是其中一棟紅色屋頂的房子。他們推開門走了進去。房子裡有熊熊的爐火,非常暖和。厚墩墩的餐桌上,有三個小碗,裡面盛著冒著熱氣的湯。小熊第一個坐下來,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小熊開心地說:「這是我姐姐做的。」雖然屋子裡空無一人,但是他們三個都相信,姐姐一定會出現的。他們把湯喝完,爬到爐火旁邊的小床上去,睡著了。 這就是整個故事的結局。 他們告訴我說,雖然做成了兒童讀物的樣子,可是根據讀者們的回饋,很多喜歡這個故事的讀者都是小朋友們的爸爸媽媽。他們問我:「你還會寫第二本嗎?反正,他們三個還沒有見到姐姐呢。」我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會的,可是眼下,故事已經有了最為合理的結局。 我役有忘記,在扉頁上寫著:「送給臻臻。」 臻臻去年秋天上小學了。雖然她仍舊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不過跟人保持正常的交流,已沒有任何問題。她依然記得我,我是那個講故事的人。我偶爾會跟天楊姐一起吃個飯,她一直都在盡她所能地照顧著陳醫生。陳醫生被送到了一個類似福利院的地方,她只要不值班,就會在週末的時候去看看他。她一直說,他們其實是可以交談的。她漸漸地就能明白陳醫生所有表情跟眼神的意思。除了聊陳醫生和我哥哥,我們也聊聊工作。她對我現在做的事情始終都懷著好奇。 因為《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我才得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在龍城電視臺生活頻道做一檔兒童節目的編導。說是編導,其實很多時間,要像個失敗的保姆那樣,非常狼狽地應付一群又一群來錄節目的小孩子。《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現在變成了我簡歷裡面蠻重要的一欄。面試我的節目主編告訴我,她的小孩和她都很喜歡這個故事。所以,我拿到了為期一年的合同。雖然一開始的薪水很低,遠遠沒有別人想像得那麼光鮮,可是我很珍惜我得到的,我一直都很努力,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續簽合同的機會。 我跟天楊姐保持著這樣的友誼,是因為,去年春天,她是唯一一個知道我懷孕的人。 那個夜晚之後,我和蘇遠智一直都還維持著算是和平的相處。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那天發生過的事情,當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天楊姐。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 我說:「真的。」 我即使是閉上眼睛,眼球都似乎躲不掉醫院耀眼的燈光。如果神會因為這件事情讓我下地獄,我也沒有話講。可是我不能想像,有一天,我告訴我的小孩,生命是偉大的奇跡。因為你的爸爸一遍遍地問你的媽媽:「你是婊子嗎?」然後,你就存在了。我也希望有個人能來說服我,讓我也心悅誠服地相信,我是錯的。可惜我已厭倦了自欺欺人地歌頌,歌頌所有那些千瘡百孔,自圓其說的意義。我工作的地方,每一天,那些嬉笑雀躍的小孩子們都像一群生動的鳥雀,飛過我心裡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蕪。我得嘗試著用他們的方式想事情,當然,有的時候,也玩弄一點成年人的小權術,讓他們學會按照我們的方式想事情。我也希望有一天,這樣的生活裡,會有那麼一點點靈光乍現,然後,我就可以試著重新相信一些別的東西了。 就在婚禮彩排的那個週五的上午,我還在開策劃會。中午剛剛結束就匆忙地請了假出來,跟別的路人搶計程車,然後贏了。我報出了要去的酒店的名字。順便,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丟進包裡,這樣,就暫時聽不見姐姐那些索命一般地催我的短信提示音了。計程車的廣播裡在播放緊急新聞,是在講日本突發的大地震和隨之而來的海嘯。 我聽見了那兩個字:福島。 雪碧站在酒店的門口跟我招手,一臉陰謀得逞的,由衷的驕傲。看來她又一次翹課成功了。姐姐奔了出來,懷裡抱著那件大概是改好了的小禮服,一隻空出來的手在擰雪碧的耳朵。「你的婚紗好美呢,尤其是在那個燈光下面!」雪碧像個戰士那樣一邊掙扎,一邊快樂地對我喊著。我聽見蘇遠智站在大堂裡面對什麼人說:「彩排而已,我一定要換衣服麼?我可不可以明天再換……」 我的腦子裡只剩下了一件事,準確地說,不是一件事,是一串數字。一開始我以為它們是沒有意義的,0081,我像是在心裡念咒語一樣,反復重複著它們。彩排的全過程,發生的所有事,對我而言都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罩。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因為我腦子裡終於閃現出來0081下面的數字。0081是日本的區號。接下來的,就是他的電話號碼。那個同事把它寫在一張便箋紙上告訴我我不是第一個來找他的女孩——我不記得我把那張紙隨手夾在了哪一本書裡面。原來,我背得出那個電話號碼。 晚上,我守著家裡的座機,一遍一遍地撥號。每一次,都是無法接通的忙音。我每隔十分鐘去撥一次號碼,家裡所有人的嘈雜聲在我身後海浪一般地拍著牆壁。他們都在興致勃勃地討論明天怎麼刁難來接新娘的蘇遠智,和他的伴郎們。從八點,到淩晨兩點,我後來又換我的手機來撥,似乎是換一個電話,希望就能多一點。我一直都沒能打通。不,有一次,電話裡面已經是那種接通了的長音,在我的心臟還沒來得及狂跳之前,長音已經結束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女聲在說日語。 我來到了雪碧屋裡,我就知道她還在打遊戲。「雪碧,幫我一個忙好麼?」我想,也許是我過分鄭重的語氣嚇到了她。 「明天就是婚禮了。」我把我的手機交給了她,「明天一整天,我會很忙,你幫我拿著它。你不能錯過任何一個電話,懂麼雪碧?」 「好。」她的表情很困惑。 「我是說,不能錯過任何一個電話。明天一定很亂,有時候電話未必都能聽見的。我要你每隔十分鐘看一眼我的手機,拜託你劣碧,這很重要。」 「每一個電話,我都要接麼?」她似乎進入了角色,開始認真地問問題了。 「尤其是一個開頭是0081的號碼。或者閃著『無來電顯示』那幾個字樣的。國際長途有時候會顯示不出來的。0081是日本的區號。」我看著她的眼睛,一邊細緻地解釋,一邊絕望地想,她一定還是有會搞錯的時候。 「我懂了。」雪碧恍然大悟,「你認識的什麼人在那裡,可能遇上了大地震,對不對?」然後雪碧無比莊嚴地咬了咬嘴唇,「交給我吧,如果他打過來,我絕對不會錯過的。一定想辦法把電話交到你手上。」 「不,不用交給我。」我搖頭,「你只要接起來,聽到對方在講話就可以了。他如果問你我在哪裡,你就告訴他……告訴他……」我要告訴他什麼呢?「不,你不用講話,你接起來,聽到對方的聲音就可以了,你就可以掛斷了。這很容易,對吧?」 「可是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我只是想確認,他還活著。」 明天,是我的婚禮。除了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會在那裡。爸爸,媽媽,媽媽的身邊必定坐著外婆,她現在已經需要穿紙尿褲才能出門了。還有小叔,陳嫣——不,小嬸和北北。姐姐,雪碧,可樂,鄭成功,江薏姐,方靖暉,還有大媽也會來的。當然還有我的朋友們。明天,龍城,這個沒有龍的城市,我的故鄉就正式變成了我的墓碑,我們都將終老於此。我會用一生的時間,把自己變成墳墓上那幾簇鮮豔的野花。 所以我只是想知道,你還活著。 哪怕我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我也希望,在我身邊,能有一個人悄悄地告訴我,你還活著。 北北 太陽到了晚上就變冷啦,就變成月亮了。所以太陽不能吃,但是月亮是可以吃的。 媽媽說,等太陽出來了,就要帶著我去把花籃裡的花瓣撒出來。我不喜歡花瓣。媽媽說:「不喜歡也可以,從花籃裡扔出去就好。扔在南音姐姐前面。扔兩把就夠了。」 等太陽出來,北北就醒來了。 我能看見月亮是太陽變的。可是我睡著了以後,太陽才能來。 太陽,你是從哪裡來的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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