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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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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南音和北北 南音 2011年,3月。 一大早,姐姐闖進我房間來:「快點,你再試試這個。我想過了,我覺得這件上面的蕾絲還是比那件精緻些。」「姐……」我有氣無力地把腦袋像個紅包那樣壓在枕頭下面,我困死了。我們昨天選定的那件,我看就很好。 「你認真一點行嗎?」姐姐非常爽快地掀起了我的被子,「你這是第一次當新娘,怎麼就這麼心不在焉的啊。我覺得如果能穿這件是最好的,因為婚紗已經是白色的了,敬酒時候的小禮服就還是香檳色合適些。這件不就是腰那裡松了一點麼,我替你送去改,我認得的那個裁縫今天下午就能弄好。」 「那你就直接送給他去改,別再讓我試了,我這幾天試衣服試得——都覺得是在反復蛻自己的皮。」我有氣無力地蜷縮起來抵禦突如其來的涼意,她把我的被子扔到好遠的地方,我沒勇氣撐起身子去拿回來。 「拜託,你有點常識好不好,當然得你先試了,我在腰那個地方做個記號,裁縫才知道要收進去多少啊。」她把裙子拋到一邊,在我旁邊坐下來,往我腰那裡用力捏了一把,「看看你的小蠻腰,你想活活氣死我啊——」緊跟著她歎了口氣,她說,「兔子,你真的瘦多了。」 「我總是加班嘛。」我出神地啃著大拇指。 「雪碧那個小倒楣鬼,今天早上還很認真地跟我說,她週五能不能清一天假,來參加婚禮的彩排。我立刻就把她轟下車去了,最後那五百米的路讓她自己走到學校去,你說這個小孩子氣人不氣人?馬上可就要考高中了呢……」 「姐,」我有氣無力地說,「別這樣,你真地越來越像長輩了。」 她完全不理會我:「上個禮拜,你和三叔都出差,我就跟三嬸和小叔去看西決了。他還問我呢,他說南音的婚禮不應該是去年夏天就辦過了嗎?我也沒跟他客氣,我直接說你裝什麼糊塗,去年夏天你剛剛成為犯人,誰還有心情去管什麼婚禮?」 我們倆一起笑了,「也就是你啦,」我從枕頭上看著她精緻的鼻樑把側面的輪廓清晰地削出來,「反正不管你怎麼說,他都不會生你氣的。」 「我也跟他講了,」她轉過臉來看著我,「我說過些日子,一定會把你婚禮的照片寄給他看,他說『新郎新娘的合照就不必了,我只想看南音一個人穿禮服的樣子』。這傢伙,」她的視線轉到了窗簾邊緣處的光線上,「坐牢坐得,講話也越來越尖刻了呢。他在監獄裡居然還是個物理老師,你說聽起來嚇人不?」 去年春天,我終於又見到了穿著囚衣的哥哥。當時他的眼神就像是外殼完全損毀,神經全體暴露在外面的牙齒——一點都碰觸不得。我坐在他對面,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坐在那裡。探視時間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他說:「我很好。」—他甚至不敢說,「南音,我很好。」好像我的名字是個危險品。於是我說:「我也很好。一切都好。」然後看守的員警押著他起身,但是他還是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這一眼,他得足足看夠二十年。 哥哥入獄後不久,家裡又有兩個律師找上來了。我覺得他們看著眼熟,後來才知道果然見過。我們全家差不多都快忘記這件事了——在哥哥剛剛去四川沒多久的時候,這兩個律師來過,索要哥哥的授權簽名,是為了爭取二叔他們那個專利應該得到的所有收益。現在那兩個律師說,一切都有了結果,哥哥作為二叔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會得到那筆當初讓我們所有人大吃一驚的錢——終於有一件好事降臨到了哥哥的生命裡,可是,這件好事,會不會來得太淒涼了些?姐姐總說:「這個倒楣催的,鬼知道二十年以後的通貨膨脹是怎樣的。」 「這幾天真的是要累死我。」姐姐動作誇張地拍了拍額頭,「江薏跟方靖暉後天晚上到,還得去接機。幸虧我們家在外地也沒什麼太多的人來參加婚禮,馬上就能看到鄭成功那傢伙了,真是沒有辦法,都快要四歲了,還是不會講話。那也罷了,連頭髮都不怎麼長,還是疏疏落落的那幾難道頭髮也跟智力有關係麼?」她滿臉認真的困惑真的是可愛得不得了。 「我要起床了。」我閉著眼睛,像是在鼓勵自己跳樓,「三秒鐘之內爬起來,要不然上班來不及了……」 「上班晚去一會兒怕什麼。」這個從沒上過一天班的人理直氣壯地說,「有說閒話的工夫,早就把裙子試了。」 「是你一直都在拉著我說閒話好嗎?」我極為不滿地坐起來,拖過來那條小禮裙,仔細尋找著拉鍊究竟隱藏任那些層層疊疊的蕾絲花邊中的什麼地方。 「小姐,你是主角,你都不積極一點,一輩子只有這一次而已……好吧,」她換了一種釋然的口吻,「一輩子不一定只有這一次,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說不定真的就只有這一次而已,你珍惜一下不行啊?」 「有你在,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成不了主角。」那件衣服套在身體上感覺很怪,總是散發著一種陌生人的氣息,「那天去酒店看場地,樂隊那些男生都盯著你看,誰看得見我啊?」 「笨蛋。那是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新娘,還盯著你看,他們圖什麼?」姐姐此時的眼神極為不屑,「等一下,我得拿大頭針在這裡紮一下做記號,別動哦……」兩秒鐘像童年時代捉迷藏那樣的寂靜之後,她突然說,「南音,我想跟你說,要是你後悔了,現在來得及。」 我說:「我知道。」 「我說真的。」她拿了一枚新的大頭針在我腰部的另一側比畫著,「只要你開心,別的都不重要,我們家現在難道還害怕丟臉麼?」她身半蹲著。揚起臉來,明媚地一笑。 去年十月,江慧姐帶著我到北京去,我在那裡見到了我的出版人,還有我的《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這三個小傢伙被畫在一本書的封面上,他們單純憎懂地打量著彼此。這幅畫,應該是他們三個人剛剛認識的時候吧。我很喜歡裡面所有的插圖,雖然他們三個並不完全是我腦子裡的樣子。每一頁的句子都似曾相識,熟悉得像是一個不敢面對的回憶。我在這世界上終於擁有了一樣完全屬於我的東西。也許從此以後,我就不再那麼恐懼「失去」這件事了。 是的,我到了北京,可是我沒有見到迦南。 我知道他等過我。可是後來,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接不到他的短信了,他的手機號碼也變成了永遠的無人應答。他說過的,不要讓他等太久。在北京的那幾天,我按照他最初給我的位址找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很老的居民區。走在那樣的社區裡,我就會相信,生活這東西其實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可是給我開門的人,卻是個陌生人。他說他是迎南的同事,可是迪南已經不住在這裡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猶豫,要不要問他現在搬到了哪裡,因為問到了又怎麼樣呢?我難道跟他說「我來告別」嗎?那就太做作了。可是除了這些做作的話,又能說什麼?我真正想講的話,反正一句都不能講的。 那個同事最終解救了我。他說迎南被公司派到日本去培訓。為期六個月。然後他還折回屋裡去,給了我他在日本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那個城市不是我聽說過的,叫福島,可能是我太沒知識了吧。我對那同事說:「謝謝。」結果他說:「沒什麼,我做慣了,你不是第一個來問他去哪裡的女孩兒。」門在我眼前關上的時候,我像照鏡子一樣,對著那扇汙蝕的門笑了,我心裡想:你呀。 北北 我叫鄭北北。也叫北北。媽媽還叫我寶貝。南音姐姐叫我小仙女。都是我。 我三歲。有時候,媽媽也說我兩歲半。有一次我告訴客人說我兩歲半。爸爸說:「不對,北北,你已經三歲了。」大人們就是這樣的,明明說過我兩歲半,現在,就都不算數了。 我有一個大姐姐。還有南音姐姐。大姐姐很凶,南音姐姐給我講故事聽。所以我喜歡音姐姐。不過我最喜歡雪碧姐姐。雪碧姐姐最好了。可是媽媽說:「雪碧不是姐姐。」媽媽還真奇怪。雪碧姐姐帶著我和可樂一起去看風箏。媽媽不知道,大姐姐也不知道。 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是果凍。可是我打不開。媽媽說,一天裡,只能打開兩個果凍。可是有的時候,她打開的兩個都是紅色的,都是黃色的,我就不喜歡。我要一個紅的和一個綠的,一個綠的和一個白的也行。媽媽不給,媽媽說我調皮。我就哭了。爸爸就說:「北北不哭,北北是好孩子。」爸爸就再給我打開一個果凍,可是媽媽已經給我打開了兩個黃的,爸爸打開的也是黃的。我不要黃的了。他們就是不明白。 我最好的朋友是鄭成功。他是男生,所以沒有頭髮。我是女孩子,所以我有辮子。 愁媽媽說:「北北,南音姐姐要結婚了,你開心嗎?」爸爸說:「她哪裡懂得這個。」爸爸小看人。我就說:「我開心的。」他們就一起笑。他們一起小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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