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南風知我意2 | 上頁 下頁
八九


  我們都一樣,再多的恐懼、害怕、難受,再大的心理壓力,也必須堅守。因為我們是醫生。

  由於安全情況惡化,我們被迫停止了伊拉克東北部Tikirt的醫療工作,整個營地撤離,大部分同事退回臨近的流動診所待命,我與司朗,以及一名護士、一名後勤人員,一起被派遣前往敘利亞阿勒頗地區增援,那裡的醫療情況十分嚴峻,尤其需要外科醫生。

  明天我們就要出發了,接下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給你寫信。

  不用擔心我,我跟你說說話,心裡舒服多了。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她信末尾的落款日期,正好是他手術的頭一天晚上。

  當他看見信中她寫到那邊的安全情況惡化,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心裡忽然就湧起一絲不安。

  他正坐在窗邊,窗戶打開著,黃昏的風從外面吹進來,趁他愣神間,將他攤開在手上的信紙輕輕地吹起,落在了地上。

  他抬頭望向窗外,不知不覺,又一年立秋,涼風乍起,吹起泛黃的樹葉。

  護士敲門進來,常規詢問之後,見他坐在洞開的窗戶邊,便取過床上的薄開衫毛衣給他披上,又為他理了理蓋在腿上垂落下來的毛毯。

  「傅先生,天氣開始變涼了,你可千萬要注意,別著涼啦!」護士小姑娘輕聲細語地叮嚀。

  「謝謝。」他回以微笑。

  護士退出病房,她下到三樓護士間,坐到周知知的辦公桌對面,說:「知知姐,我剛剛去看過傅先生了,他一切都好。」頓了頓,她說:「他在看信,是手寫信哦,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手寫信呢,真有情懷!」

  周知知點點頭,說了聲謝謝,遞給她一小盒巧克力。

  「謝什麼啊,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護士小姑娘歡喜地接過巧克力。

  小姑娘離開後,周知知掩上病歷本,趴在桌子上,怔怔地發呆。

  她想起小姑娘臨走前問她的話,知知姐,你怎麼不親自去看傅先生啊?這不是第一個護士這麼問她,這些日子來,住院部輪值的護士們,只要分到負責傅雲深的病房,都得到過她的拜託,請她們幫她看看他的狀況,再如實地轉達給她聽。有時候,明明分到了她自己輪值,可她都會拜託與同事換負責區域。

  姜熟寧也問過她,為什麼雲深醒來之後,都不見她去看看他。

  她沉默一會,然後轉移了話題。

  承諾在她心裡,重過生命。更何況,那是關乎他生死的諾言。比之不再靠近他,不再見他的苦,真的算不上什麼。

  很多次她值夜班,趁夜深,他睡著後,她走到他病房外面,透過門上窄小的玻璃望進去,其實看不見他的身影,但她總覺得,自己見過他了。

  然後,她靠在他病房外面的牆壁上,靜靜地站一會,再靜靜離開。

  她可以不再見他,不再對他言愛,不再對他糾纏,可從兒時便開始的那份感情,經過二十幾年的歲月,似陳釀,歷久彌香,已經永遠永遠根植在她的心臟裡,在她的血液裡。這一生都難以忘掉。

  而他,沉睡在夢中,永遠也不知道,一牆之隔,一個女人克制的愛,與百轉千回的心思。

  夜漸深,他睡得並不踏實,他在做夢,夢裡是一片轟隆隆的爆炸聲,天空下濃煙四起,大批大批的人在濃黑的夜色下倉皇逃離……然後畫面一轉,他看見廢墟裡,大片大片的鮮血下,一張熟悉的思念的臉……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迷蒙的眼眸中,是一片驚恐。他微微喘著氣,伸手抹去額間的汗珠。等呼吸平息了一些,他取過手機,開機,然後撥了Leo的電話。

  等他撥到第三遍,Leo才接起電話,他說:「我沒記錯的話,中國現在應該是深夜吧?」

  他沒有跟他寒暄,開門見山地說:「請你幫我打聽下朱舊現在所在營地的電話,我想給她打個電話,如果不方便通話,就給我地址,我給她寫信。」

  Leo沉默了一會,問他:「為什麼忽然想要通話或者寄信?」

  為什麼忽然改變主意呢?

  因為剛才的這個噩夢。

  也因為,當他躺在手術臺上,因麻醉而進入昏睡的最後一刻,他告訴自己,如果能夠再次睜開眼,他就去找她,他再也不會推開她。

  她曾說過,人生如此短暫,這個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意外在發生,如果彼此相愛,就不應當把歲月都用來錯過。

  他的顧慮與執拗,在生死一線間,忽然就想通透了。

  他想跟她在一起,用所有的餘生,不管漫長還是短暫,他都做好了篤定的準備。

  他本想出院後再同她聯繫的,可他做的那個可怕的噩夢,讓他在看信時心裡浮起的不安感愈加濃烈起來。

  他必須確定她是否安然無恙。

  最後Leo說他去打聽,可等了十天,他一直沒等到他的消息,打電話過去也總是無人接聽狀態,他留言讓Leo給他回電,也一直沒有回復。

  直至第十五天,Leo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時傅雲深已經出院了,看見家裡的阿姨領著Leo進到他房間時,他非常驚訝。

  他問:「你怎麼忽然來了?還有,我一直打你電話,你不接,也不復電,怎麼回事?」

  Leo在他對面坐下來,神色嚴肅,他說:「雲深,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會讓你很難受。」他掩了掩面孔,深深呼吸,才繼續說下去:「其實早在半個月前,你給我打電話時,Mint就已經與她的組織失聯了半個月,包括她在內的四名無國界醫生志願者在進入阿勒頗地區時被武裝分子挾持,生死不明。三天前,Mint被救出,其他三人都已遇難。她受了很重的傷,目前在伊斯坦布爾的醫院接受治療。」

  傅雲深看著Leo,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消化掉他這短短一段話。

  然後,他「唰」地站起來。

  Leo拉住他:「你去哪裡?」

  「去找她……去找她……」他的聲音微微發抖。

  「你坐下。」Leo將他按到沙發上,「我來找你,就是帶你過去見她。」

  「你為什麼才告訴我?為什麼!!!」他沖Leo怒吼道。

  Leo說:「早告訴你你又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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