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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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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有個男人正在為我寫熱烈的情書,幫我做我想做的一切,「我可以為你去死。」他說。「打我耳光,來,打,只要你覺得爽。」他說。支配一個男人的感覺讓我陶醉而恐懼。 還有另一個男人,我們從前一直不動聲色的默默相愛,我惱他毫無明確的表示——於是戴著結婚戒指在他面前笑著炫耀,看他錯愕的表情,心裡有種殘忍的快感。婚後,他倒找上來,兩人見面的時候總沉浸在溫暖羞澀的興奮之中,照這樣下去,不知會發生些什麼。 我想還是離婚比較好——其他的每一種可能性都像一株破土的幼芽,拱得人心裡癢酥酥的,未來當然是不可知的,但不可知的才擁有神秘的吸引力。 「我們明天去看房子吧。」豬看著我的臉色,審慎的說。 「去哪裡?」我倒吃了一驚。 倒了一趟公車又一趟公車,人煙與房子都稀少起來,我懷疑是否已經出來北京。同車一人操著濃重的東北味大聲感歎:「唉呀媽呀!這是到長成了吧?」 房子小而簡陋,但我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買了下來,搬進去。 對於安穩生活的嚮往再次壓倒冒險主義的精神:一鳥在手勝於兩鳥在林,誰知道闖出去將來是個什麼結果呢?房子可是沉甸甸的立著的,牆敲起來發出厚實的咚咚聲,廚房彌漫著人間煙火的味道,黯淡的燈光底下似乎是永恆不變的日子。我第一次可以喜滋滋的按照自己的意願將物件陳設起來,與這感覺相比,其他的一切都變得遙遠飄渺,充不足惜,包括那些愛我的和我愛的。 床用的是舊床,硬木框子,棕編的床墊,上面只鋪著自製的薄褥子,像睡門板一樣,梆硬;身上壓著一個人的時候,尤其覺得硬,似乎整個人都被壓扁了,喘不過氣來。 一朝獲得獨立,似乎也是解除了顧忌。從沒見豬這麼興奮過,像是守齋多日,終於開了葷。 我很配合,似乎覺得這是對豬的應有獎勵。然而突然之間,心裡一陣委屈,眼淚突然湧上來。 豬一驚:「怎麼了?疼麼?」 我也沒法為自己的情緒找個合理的解釋,於是就勢點頭,「疼!」 「奇怪,還沒開始呢!」豬扳住我的肩膀,再挺身。 我用力撐住他,大聲喊疼。他再動,我突然哇哇大哭,似乎滿腹委屈,但即便自己也不能細細的說個明白,愈發急氣攻心,只是放聲大哭。 豬顯然是受了驚嚇,翻身坐起來,伸手摸我的頭,「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甩開他的手,坐起來,仍舊淚如雨下,只是說不出個原因來。 我的身體反抗了我的意志,它聽從本能的驅使,拒絕和豬莋愛。 我那時不知道這就叫做「不愛」。 我相信婚姻制度超過相信自己的感覺。 人一旦無知起來,簡直無知得可怕。 12 性當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實沒有什麼是生活的全部。 豬在電視裡看了美食節目,週六忙著學做「小金魚」餃子,現置備了麵粉、面板、擀麵杖,在廚房忙的團團轉,弄得一頭一臉、一天一地的麵粉不收拾,卻得意揚揚的讓我賞鑒他的作品:用胡蘿蔔汁和了面,前頭一個三角形的餃子後面拖著四片兒面,整個兒呈暗紅色——只是面像牛皮一樣硬,又沒控制好尺寸,每只都有半尺來長,我從未見過如此巨無霸的小金魚。當時嗔怪他糟蹋東西,但心裡簡直笑翻。 秋天來臨的時候,豬賣了一兜柿子,仔細的擺放在五樓窗外,每天都要拉開窗子,一個一個的捏過去,有時還要拿在手裡對著光細細的端詳,喉結上下滑動著,盤算著何時才能入口,其急切熱愛的神態,正如一個勤勉而志向遠大的農婦侍弄她那即將孵出小雞的蛋。 天漸冷,柿子漸軟,豬伺弄柿子們的表情也愈見柔和。不想突然有一天,豬大叫,「哎呀!」我匆忙跑去看,以為他掉了一顆牙,豬的手裡卻捧著半個柿子,汁水淋漓,看樣子是被院子裡的喜鵲捷足先登了。豬痛心疾首,將餘下的柿子——仔細的審視過,重新擺在外頭。 第二天,豬複又大叫,「無恥!太無恥了!」我趕忙再去看,只見豬又拿著一個汁水淋漓的柿子,看樣子又被鳥吃了一半。「怎麼了?」我問。「它們又攻擊了一個新柿子!」豬怒。「昨天剩下的那一半呢?都叫它們吃光了?」我問。豬擰著眉毛,「什麼呀,昨天那一半是我吃了!」我驚異,「什麼?你把鳥吃剩的吃啦?」豬憤憤:「我當然先揀爛的吃!誰知道鳥們這麼無恥,自己倒又換了個新的!」話音未落,我直接笑倒在地。 結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豬有這麼稚氣的一面,如今這倒成了最吸引我的東西。 於是我們一起看動畫片,看漫畫書,去海邊放風箏。豬不知道從哪裡買來一個半人高的機器貓風箏,細繩卻只有三五米長,放起來只見一個巨大的圓腦袋怪物在一黑大漢的上方搖曳,滿海灘的遊人競相側目,蔚為壯觀。我笑得在沙灘上打滾。 我討厭男人以成熟為名故作深沉,滿腹市儈,一個人總要有些真性情,否則活得不能盡興。為此我鼓勵豬的一切「幼稚」行為,自認為對他有幾分知遇之恩,有時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我是懂他的。我欣賞他所不為世俗欣賞的東西。」這樣想著,心裡便有溫暖的感覺升上來。 「樓下的車真是討厭。」豬掀開窗簾望著樓下。 樓下停著一輛邪惡的黑跑車。想必就是它了,每天半夜轟鳴而至,清晨又呼嘯而去,驚醒我們這對夢中人。 「咱們堵它排氣口吧!」我說。 「那什麼堵?」 「土豆怎麼樣?」 豬笑:「最好是熟土豆,塞得結實,沒縫兒。」 於是我下樓丈量排氣管的直徑以便買合適的土豆,豬站在一旁望風。 沒等我們的土豆煮好,「黑跑」似乎預感到將遭不測,從社區裡銷聲匿跡了。 我們倒是又笑又歎,就像小時候將瀉藥放進可惡班幹部的水杯裡的計畫落了空。 其實即便能動手我們多半也不敢做。 能在一起過上七年,總還是需要幾分默契的。 13 搬出來住的某一天,我在社區門口的公交站等豬,卻眼睜睜的看著豬走向我身邊站著的女孩。那人穿了件緊腰身、圓下擺的薄妮子大衣,胸口露著貝殼粉色的襯衫,淺紫長靴,一張矜持的白臉上兩腮和眼瞼都被凍得粉紅,有種近乎戲臺上旦角的嬌媚,長髮飛揚,仰著脖子,姿態冷若冰霜,卻不知從哪裡帶出幾分挑逗的意思。豬眉開眼笑的走到她面前,突然換上一副驚異的表情,又仔細的看了看,才轉過身來站在我旁邊。「你竟然認錯人?」我壓低聲音狠狠地掐住豬的胳膊。「我以為你肯定是最漂亮那個嘛。」豬也壓低音,委屈而興奮,不斷拿眼角睨著那女子,那是他心中的模子。 結婚超過四年的時候,他還根本不認識我。 我應該流齊劉海兒,穿粉紅色的蕾絲旗袍,溫柔羞澀,小鳥依人。 如果我和他的想像不符,那麼一定是我的錯。 我偏偏不肯妥協。 我對他嚮往的女性形象噴之以鼻。 就像他執拗的希望改變我一樣,我執拗的要他接受我原本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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