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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他就停下:「咱們先不談片子,先談怎麼聊天,否則這麼聊,我說出大天來,你也領會不了多少。」

  膽子大點的人說:「聊天也不是光聽你的吧。」

  他搖頭:「你不是在想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在想:『我有我的道理。』這是排斥。這不是咱倆的關係問題,是你在社會生活中學習一種思維方式的問題。」

  他有一點好,不管罵得多兇狠,「你認為對的,你就改。想不通,可以不改。我不是要告訴你怎麼改,我是要激發你自己改的欲望。」但你要投入了,他又要把你往外拉:「不要過於熱衷一樣東西,這東西已經不是它本身,變成了你的熱愛,而不是事件本身了。」

  你點頭說對對。

  他又來了:「你要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你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打擊得你啞口無言,他還要繼續說:「你別覺得這是丟人,要在這兒工作,你得養成一個心理,說任何事情,是為了其中的道理,而不是說你。我的話,變成你思維的動力就可以了。」

  總之,沒人能討好他。但大家最怕的,是他審完片說「就這樣,合成吧」,那是他覺得這片子改不出來了。只能繼續求他:「再說說吧,再改改。」他歎口氣,從頭再說。

  審完片,姑娘們抹著眼淚從台裡的一樹桃花下走過去,他去早沒人的食堂吃幾個饅頭炒個雞蛋,這就是每天的生活。

  陳虻的姐姐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她把病中的父母送回家,自己守在病房門口,不哭,也不跟別人說話。

  我以前不認識她,在她右手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她靠在我肩膀上,閉上眼。她的臉和頭髮貼著我的,我握著她手,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著。

  老範過一會兒也來了,沒吭聲,坐在她左手。中間有一會兒,病房醫生出去了,裡面空無一人,我把她交給老範,走了進去。

  陳虻閉著眼,臉色蠟黃發青,我有點不認識他了。

  最後那次見,他就躺在這兒,穿著豎條白色病服,有點瘦,說了很多話,說到有一次吐血,吐了半臉盆,一邊還問醫生:「我是把血吐出來還是咽下去好?」有時聽見醫院走廊裡的哭聲,他會羡慕那些已經離開人世的人,說可以不痛苦了。說這話他臉上一點喟歎沒有,好像說別人的事。當時他太太坐在邊上,我不敢讓他談下去,就岔開了。

  敬一丹大姐說,陳虻在治療後期總需要嗎啡止痛,後來出現了幻覺,每天晚上做噩夢,都是北海有一個巨人,抓著他的身體在空中掄。

  是他最後要求醫生不要救治的,他想離開了。

  我垂手站在床邊,說:「陳虻,我是柴靜。」

  他突然眼睛大睜,頭從枕頭上彈起,但眼裡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床頭的監視器響起來,醫生都跑進來,揮手讓我出去。

  這可能是一個無意義的條件反射,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覺。

  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這些年他總嘲笑我,打擊我,偶爾他想彌補一下,請我吃頓飯,點菜的時候,問:「你喝什麼?」

  我沒留心,說:「隨便。」

  他就眉毛眼睛擰在一起,中分的頭髮都抖到臉前了:「隨便?!問你的時候你說隨便?!你已經養成了放棄自己分析問題、判斷問題、談自己願望的習慣了!」

  這頓飯算沒法吃了。

  但好好歹歹,他總看著你,樓梯上擦肩而過,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總結一下:「你現在成熟了,敢跟領導開玩笑了,說明你放鬆了。」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樂,拿煙的手又點著我:「別以為這就怎麼著了,你離真的成熟還遠著呢,就你現在青春期這小資勁兒,毛病大著呢,不到三十多歲,不遇點大的挫折根本平實不了。」

  討厭的是,他永遠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麼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他生病前,我倆最後一次見面都是爭吵收尾。他在飯桌上說了一句話,我認為這話對女性不敬,和他爭執以至離席,他打來電話說:「平常大家都這麼開玩笑的。」

  「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你是不是有點假正經啊。」他有點氣急敗壞。

  「你就這麼理解吧。」

  「這麼點兒事你就跟我翻臉,你看你遇到問題的時候我是怎麼教導你的?」

  「教導,這就是你用的詞。你為什麼老用這樣的詞?」我也急了。

  他氣得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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