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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十二章 新舊之間沒有怨訟 唯有真與偽是大敵

  一天傍晚時分,史努比打來電話:「吃飯?」

  「行。」我說,「我請你,正打算下樓吃呢。」

  他順竿上:「不成,你做。」

  我氣笑:「憑什麼呀,只有速食麵。」

  「不行。」

  「那就下掛麵。」

  「掛麵成。」

  朋友太老就是這樣,連理都不講。

  只好去超市,買只魚頭、料酒、一袋木耳,走到市場買點紅尖椒,又返回身買了兩隻絲瓜與青椒。下完面,炒只蛋放在裡面,再拍根黃瓜。

  他靠著門看,又伸手在灶上一抹。我從鍋裡拿剁椒魚頭,白他一眼:「你再戴個白手套擦擦。」

  他嘿嘿一笑:「怕你這兩年忘了生活。」

  吃完飯,我倆喝茶。他帶著一點認真的苦悶,說看一本雜誌每期的最後幾頁,都很受刺激。那裡的文章寫自己父輩,大都說父母儘管清貧,但是一生正直什麼的,告訴了自己什麼樣的人生道理。

  他說自己的父親也老了,卻是個不反思的紅衛兵,老了對保姆還不好。他跟老朋友說話沒有遮掩,帶著困惑還有心酸:「難道就我爸跟別人不一樣?」

  我跟他說,恐怕是媒體選擇的結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電視臺一個談話節目。一個小姑娘跟她的父親,談父女之間的溝通問題。談到快一半,現場的嘉賓和觀眾就開始勸這個姑娘了,說你父親是何等不易,你怎麼能只看他的缺點呢,他養你這麼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聽著。後來她說了一句話:「我到這兒來就是來談我倆之間的問題的,你這節目如果是非要聽我跟我爸怎麼好的,我也能給你談成五好家庭。」說完站起來走了。

  陳虻有次罵人,就是罵這種選擇。

  記者拍了個片子,說一個中學老師辭掉工作,在家裡收留了一些有智力障礙的孩子,為他們釘作業本,判作業,帶他們去吃麥當勞,把家裡床鋪都騰出來讓他們住。片子做得很動情。

  陳虻說,他被那個釘作業本的動作弄得挺感動,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就問記者:「這老師收錢嗎?」

  記者說:「兩萬到三萬一年。」

  他算了一下,收留四個孩子的話,怎麼算一年也有十萬塊,刨去給他們的花銷還能掙幾萬塊錢,遠遠高於他在學校當老師的收入。「當我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的時候,那個釘作業本的舉動讓我感動,當知道的時候,我覺得那叫省錢。」

  他接著問:「你為什麼不告訴觀眾他收錢?誰教給你的?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告訴觀眾?」

  記者沉默不語。

  他後來說:「其實誰也沒教給他,但是在意識當中我們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頌一個人物,對這個人物有利的要描寫,對這個人物所謂不利的就要免去,這就是一種觀念,一種意識。」

  陳蛇說得對,但是,「誰教給你的」,這話問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這些,不問你的成長史,也不同情你,只像把刀一樣,紮進人腦子,直沒人柄。

  審個片子,他罵:「你是機器人嗎?」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給他看,他看完溫和地說:「你這次不是機器人了,你連人都不是,你只是個機器。」還引申:「你們老說想去表達自己的思想,老覺得誰誰限制你們表達思想。我想問問,你有思想嗎?你有什麼思想我請問?真讓你開始去想的時候,真讓你拿出自己對問題看法的時候,你能有看法嗎?」

  錢鋼老師是另一種風格,不訓人,也不指點人,只是不論誰做得好,他總能看在眼裡。

  我跟他哭訴,說自己除了課本,只看過言情小說,腦中空空,敲一下都能聽到回聲。

  他樂了,說不用急,好香是熏出來的。他寫的《唐山大地震》,從來沒要求兒子去看,連當中文章被收入香港學生的教材,他都覺得不安:「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強求,更不要變成強制。」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碼,在一定年紀的時候,自然會啟動。

  我苦著臉:「可我都這麼大了。」

  他笑,問:「你多大?」

  「七六年的。」

  他說七六年他二十三歲,去唐山採訪大地震,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大娘坐在那裡,路邊架著鍋,正在烙餅,她的麵粉是從山東送來的,鍋是從遼寧送來的,煤是從山西來的,油是從河南來的,全國人民都在關心唐山,在大媽的鍋裡,你看到了階級友愛。

  意思是,誰都有過年輕時候認識的局限。

  我說那怎麼辦,我腦袋裡舊思維習慣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麼形成。他只說,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一看歷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麼做新聞,為什麼讓我去看歷史?

  他說:「你只管用力把一個人、一件事吃透了,後面的就知道了。」

  過了幾年,唐山地震三十年,我想去看看。孫冰川總監一開始沒批這題,我理解,這種題不好做,收視也好不到哪兒去,還麻煩。

  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拿著報題單又去了他辦公室。他在接電話,揮揮手讓我找個地兒坐,過了一陣子,抬頭看我愣愣地拿張紙還站著,歎口氣,伸手把紙接過去簽了。

  後來有同行採訪我:「你向台裡報這個題時,是受什麼驅動?」

  我說:「三十年發生了不少事兒,我也三十了,就覺得這是我的歷史,想知道。」

  她問:「那時候你應該是山西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女孩吧?怎麼會覺得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呢?」

  我跟她說:「我們會在『九·一一』時做那麼多報導,那是另一個民族的災難,為什麼對於我們自己的災難反倒漠視呢?這一點我不明白。」

  她問:「那你以前為什麼沒這個想法?」

  我被問愣了一下:「到了這個年齡,像有什麼東兩扯著你一樣往回望。」

  錢鋼帶我去看唐山當年的空軍機場,現在已經殘破不堪。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淩晨三點四十二分,相當於四百枚廣島原子彈威力的裡氏七點八級大地震,在距地面十六公里處爆發。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瞬間摧毀,二十四萬人遇難。這個機場是幾乎所有倖存者通往外界的希望,從市區到這裡九公里的路上,車運的、走路的、抬著擔架的……有人是用手摳著地上的石頭,一點一點爬來的,地震發生時,很多人來不及穿衣服,有老婦人赤裸著身體,只能蹲著把一塊磚擋在身前。

  一天裡,人們把衛生隊附近一個發綠的游泳池的水都喝幹了。

  當年的女醫生現已六十多歲,比劃給我看:「從你坐的地方,往北四裡,往西四裡,全是人,躺在雨裡,地上不是雨,是血水。走路的時候探著人過去,會動的是活人,不會動的就是死了。」

  她白大褂下擺被染成了紅色,是被傷患和他們家人的手拽的:「醫生,救救……」最後一瓶氧氣,她給一個傷患用上。回來的時候,發現氧氣瓶周圍躺了六個人,每人鼻子裡一根導管,都接在瓶子上,也不知道哪兒找來的。

  我上中學的時候,家裡有一本借來的《唐山大地震》。有個細節多年不忘,當時沒有麻藥,一位女醫生給一個小男孩用刷子把頭皮裡的沙子刷出來。這個女醫生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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