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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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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鐘。」她說,「沒有燈,用手電筒照著做的。」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用刀背刮那些結了血痂的淤泥。每刮一下,小男孩的手和腳就抽搐一下。六歲的小男孩,一滴淚也沒掉,不斷地念語錄:「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不怕犧牲……」 這些年,她一直惦記著他,想見他一面:「就想看看他的頭皮好了沒有,留沒留疤。」但是,當年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沒有照片。當時不允許拍攝任何影像資料,尤其是傷亡的人,醫生也不能告訴家人這裡的情況,「這是機密」。火車路過唐山,必須放下窗簾。 我問她是否把地震往事告訴她的後代。她說沒有。 我問:「那到您孫女這一代,還會記得麼?」 頭髮花白的老醫生搖搖頭。 「您不怕被遺忘嗎?」 她反問我:「不記得的事情多了,大饑荒你知道多少?反右你知道多少?」 我沒說話。 她一笑,把話收住了。 我採訪了一位攝影師,他是地震後唯一可以用相機自由拍攝的人,拍了一千多張,其中一張很著名,是孤兒們在火車上吃紅蘋果,孩子們都笑著。 他說其實當時車站上滿滿都是人,四千兩百多個孤兒,每個孩子頭上都別著小布條,布條上是遇難的父親和母親的名字。月臺上拉著抱著的都有,哭聲震天。 我說:「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嗎?」 他說:「……不知淹沒在哪些底片裡了,從沒拿出來過,我只拿出了笑的這張。」 我問,是不讓拍麼? 他說不是:「是我自己當時的世界觀。」 「這個世界觀是什麼?」 「就是要正面報導地震。」 「你遺憾嗎?」 「遺憾,因為災難更應該反映的是人的本質。」有記者看完這段採訪,問我:「吃蘋果的孤兒的照片也是真實的,為什麼沒有直擊人的內心?」 我說:「那個刷頭皮的小男孩的細節之所以讓人記了很多年,那個醫生對他的情感之所以顯得那麼真實,是因為小男孩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是因為他的堅忍。西藏人有句話說,幸福是刀口舔蜜。唐山首先是個刀口,如果刀口本身的鋒利和痛感感覺不到,後來的蜜汁你吮吸起來也會覺得少了滋味。」 地震三十年,有一個唐山當地媒體組織的災民見面會。我原以為錢鋼老師會反感組織起來的聚會,但他沒有。他見到當年的人,擁抱著,大力拍他們背。大家坐了一排,挨個按要求發言,到他發言,就誠懇地說兩句。 可是我和老範有點犯愁,這種形式感太強的見面會,左繞右繞也繞不開安排的痕跡,要不要拍?如果拍了,怎麼能用在片子裡?只好作罷。 事後卻後悔。 陳虻說過一個事兒。有個片子記錄山東最後一個通電的村子,拍完編導回來說:「陳虻,抱歉,片子沒拍好。」 他說:「為什麼?」 編導說:「因為當天來了另一個電視臺,非要『擺拍』。比如說農民家裡白紙裹的那種鞭炮,只有半掛了,一直烤在爐臺上,捨不得放,就等著通電這天。結果這些當地電視臺的不幹,覺得這不夠氣氛,愣要給人家買一掛紅鞭炮,讓農民拿一竹竿挑著、舉著,他們就拍。農民被他們擺佈得已經莫衷一是,不知道該怎麼弄,整個人的狀態都不準確了,所以我們沒有拍好。」 陳虻聽完說:「你為什麼不把擺拍新聞的過程拍下來呢?」 大家都愣一下。 他說:「在認識這個事件的時候,有一個干預它的事件發生了,但你原本可以通過拍攝它,看到這背後更深刻的真實,你失去了一次認識它的機會。」 見面會上,有位元高位截癱的女性被介紹是身殘志堅的典型。會後錢老師帶我們去了她家。 採訪時,我才知道,地震後她脊髓斷裂,定下婚約的戀人離開,她嫁給了另一位殘疾人,醫生說她不能生孩子,但她決定當一次母親——「我要奪回地震從我身邊奪走的一切」……小孩生下來了,但不到三個月就夭折了,之後她三年沒出門,把自己囚禁在家裡。 見面會的當天,是當年她兒子夭折的日子。現場需要的,是一個抗震救災的典型,她說:「無法表露一點哀傷。」 我以為她會憤怒或者難受,但沒有。她拿出當年寫的書,說在那個年代她也曾經塑造過自己,捏造過情節。她在書裡寫,地震之後,哥哥看到她被壓在木板下面動不了,卻沒救她,而是先去救別人。她疼得撕心裂肺,她哥哥卻在救完三個外人之後才來救她……但真實的情況是,她哥哥當時非常著急,和別人一起把她抬上了擔架。 她拿出書來給我看,不掩飾,也沒辯解。 去唐山之前,我對這段歷史瞭解很少,我是帶著逆反、帶著「認識歷史,吸取教訓」的預設去的。但她是活生生的人,一邊把頭髮編成辮子,一邊帶著點羞赧問我:「這樣上鏡行嗎?」我端詳一會兒,把口紅給她,讓她塗上一點。我問她採訪前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她挺平靜地說:「癱瘓後小便失禁是感覺不到的,常常是褲子尿濕了才知道,來不及,只能在輪椅裡坐深一些。」 罪是她受的,但她沒有痛恨過去,連底掀翻。她一直留著七十年代與戀人的通信,怕這些信腐壞,就把信剪下來貼在本子裡,在旁邊手抄一遍,這樣想看信的時候,就不必翻看原件了。十年前她與戀人重見,男人看到她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放聲痛哭,她反過來安慰他。三十年來,她承受這一切,就像接受四季來臨。 採訪這樣的人,如果只是為了印證自己已經想好的主題,這個主題不管多正確,都是一種妨害。談了一個多小時後,她說:我接受了這麼多採訪,但我從來沒這麼談過。 我只是一直在聽而已,聽我從沒經歷過的生活。 她說地震後躺在地上,天上下著雨,她渴極了,張開嘴,接雨水喝。她的手碰到一條大腿,還以為是死人呢,沿著那條腿往上摸,摸到腰上才發現是自己的身體,腿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她抬頭看四周:「我覺得我已經破碎了,和唐山一樣。整個都拾不起來了,我後來所做的不過是把我一點點撿回來然後拼湊在一塊,跟唐山一樣。」 我小臂上全是碎雞皮疙瘩,就像那雨水也澆在我的身上。 唐山的節目播了。有記者問我:「這樣的節目有什麼呢?不過是把我們對災難的想像具體化了。」 我說:「錢鋼在八十年代已經意識到文學的本質是人,災難的本質就是災難。過了二十年,我們又重新回到這個軌跡上。換句話說,錢鋼在八十年代所做的那些努力,放到現在也並不奢侈。」 還有人在節目留言裡問我:「有那麼多人民更關心的事,為什麼要做陳年的舊事?」 是,土地拆遷,醫療事故,教育腐敗……哪一項都是「人民」更現實更切身的問題。為什麼要去掀動陳舊的歷史? 很多人也問過崔永元這問題。 二〇〇八年,他離開了新聞,去做口述歷史的工作,訪問當年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中國老兵。走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這時代太二,我不跟了。」 有一年他去日本NHK電視臺,密密麻麻的中國影像資料。操作的小姐問他看什麼?他說看東北。問東北什麼,他說看張學良,「張學良調出來了,最早的是九·一八事變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一日,三十分鐘,張學良的演講。我記得很清楚,裡面說了一句,委員長說,兩年之內,不把日本人趕出滿洲,他就辭職。這是張學良演講裡說的,我當時很受刺激。」 他的刺激是,我們也是電視工作者,但沒有這樣的資料,「而且這三十分鐘拿回來,誰也不會把它當回事」。 他跟我說:「是林語堂還是陳寅恪說的,這個民族有五千年歷史,非常了不起。他說,不管怎麼個混法,能混五千年就了不起。我覺得他一針見血。這個民族淺薄,沒有文化,不重視歷史。我說這個話根本就不怕得罪誰,就這麼淺薄。」 中國這些參與歷史的人很多已死去,有的正在老去,正在失去記憶。「不能再等了。」他說。 他做歷史:「《論語》都是孔子死三百年以後才成書的,已經都不對了,再心得一遍,不知道說的是誰的事。我們做口述歷史這件事,就是直接聽孔子說……世世代代老聽心得,進步速度會非常慢。」 他採訪的是參加抗日戰爭的國共老兵,題目叫《我的抗戰》,「我們總說國家要體面,如果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我不相信這個國家會體面。所以我建議多用『我的』,少用『我們的』。」 二〇一〇年我主持《我的抗戰》發佈會時,他已經採訪了三千五百個人,有時候一個人採訪一個多月,一百多盤帶子。收集的口述歷史影像超過了兩百萬分鐘,收集的紀錄影像也超過兩百萬分鐘,收集的歷史老照片超過了三百萬張。兩年花了一億兩千萬,這些錢都是他自己籌來的,到處找,「最感興趣的投資人是我們抗戰的對手,日本人。」 底下人笑。 我說:「很多人覺得這些事應該是搞研究的人來幹。」 他一笑,多麼熟悉的嘴角一彎:「他們在評職稱,還有更緊要的事。他們評完職稱也會想起來幹,不著急,誰想起來誰幹。」 有一位電視臺的同行,站起來請他談一些對當下電視臺紀錄片的看法。 「我對電視臺的使命和節目編排沒有什麼想法,我也不願意想,因為那樣可能會耽誤我幹正事。我有那個時間,就能多採訪一個人,多整理一些材料,這樣可能更有功德。我現在想,我二〇〇二年為什麼得病,就是老想不該想的事,現在為什麼快樂,就是不想那些事,只想怎麼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一點可能更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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