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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他不答,勾起眼睛紮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當年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房間,他住在一個櫃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裡,被子卷成一團,旁邊放著一隻滿是積垢的碗,蒼蠅直飛。鄰居說他老婆每天來給他送一次飯。

  我問他:「你現在這個病有人照顧你嗎?」

  他搖頭。

  「孩子呢,不來看你?」

  搖頭。

  他臉上沒有悔恨,也沒有傷感。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善當然存在,但惡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彌補,傷害卻有可能被原諒,懺悔也許存在,也許永遠沒有,都無法強制,強制出來也沒有意義。一個片子裡的人,心裡有什麼,記者只要別拿石頭攔著,他自己會流淌出來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斯賓諾莎還說過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絕不能是善。因為恐懼是一種痛苦,希望不能脫離恐懼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識的缺乏,和心靈的軟弱無力。」

  這話太硬了,我消化了好久。

  他界定「觀察」的實質是:「不讚美,不責難,甚至也不惋惜,但求瞭解認識而已。」

  虐貓那期節目播出後,我收到王的短信。

  看到她名字,我沉了一下氣,才打開。

  她開頭寫「老妹」,說:「節目我看了,非常感謝你們尊重我的感受,看了節目我有一種輕鬆感,心裡也沒有太大的壓力,請你放心。」

  她要的並不是同情,節目也沒給她同情。採訪物件對一個記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飾,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來面目去呈現她。

  有人說,那麼她內心的暴力和仇恨怎麼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有自己的鬱積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麼辦,也不敢貿然說。

  二〇一〇年,在雲南大理旅行,當地朋友約著一起吃飯,當中有一對父子,兒子是一個十五六歲的黑瘦男孩。從小失母輟學,看了很多書,跟大人交談很敏銳,也很尖刻,往往當眾嘲弄,一點情面不留。他坐我邊上,說常常折磨小動物,看著它們的眼睛,說垂死的眼睛裡才有真實。

  「有時候……」他逼近盯著我說,「甚至想殺人。」

  他帶著挑釁,想看到人們會怎麼反應。

  我問他,為什麼想殺人?他靠回椅背,說討厭周圍虛偽的世界,只能在暴力中感到真實。

  我說:「你說的這種真實感要靠量的不斷累加才能滿足吧。」

  他看著我,意思是你往下說。

  我說你可以去看一本書叫《罪與罰》,講一個人認為只要上帝不存在,殺人就是可以的,是意志的體現。這本書就講了他真的殺了人之後全部的心理過程,最後發現殺人滿足不了人,「什麼是真實?真實是很豐富的,需要有強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從惡中看到真實是很單一的,人能從潔白裡拷打出罪惡,也能從罪惡中拷打出潔白。」

  他問我:「什麼是潔白?」

  我被這問題逼住,無法不答,想了一下,說:「將來有一天你愛上一個人,她也愛上你,從她看你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就是真正的潔白。」

  一桌子人都是旅客,深夜裡雨下起來,沒有告別就匆匆散了,我擋著頭回客棧的路上,背後青石地上有個人踢踢踏踏跑來,是這個孩子,過來抱了我一下,什麼也沒說,倒退了幾步,就頭也不回地在微雨打濕的光裡返身跑走了。

  當年我們拿到的河南斗狗的線索,有一位元叫馬宏傑的攝影師也在拍,拍了好幾年,他跟組織鬥狗的老闆是朋友。對方不久前還給他打過電話,很熟稔的口氣:「哥很不幸啊,又娶個新媳婦。」

  很明顯他不是站在動物保護者的角度去拍的。

  我問他:「你沒有那種難受嗎?」

  他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不輕易用譴責的方式,他想「知道為什麼」。

  《耍猴人的江湖》,他陸續跟拍了八年。跟農民一起扒火車出行,帶著饅頭和十公斤自來水,眾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車廂裡,頭頂塑膠布站著。猴子套著繩索,鑽進人堆裡避雨,都瑟縮著。

  有張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鞭子抽得山響,一個路人上前指責猴戲藝人虐待動物,要驅逐他們。下一張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樣子,撿起一塊磚頭向耍猴人老楊扔過來,又從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擊,攆得老楊滿場跑,圍觀者開始喝彩,把石頭和水果放在猴子手裡。收工之後,老楊說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鞭子響,不會打到猴子身上,否則打壞了靠什麼吃飯?這場戲有個名字,叫「放下你的鞭子」。

  收的錢有張五十元是假幣,老楊心情不好,盛了一碗飯蹲在窩棚邊吃,大公猴拿起一塊石頭扔到鍋裡,把一鍋飯菜都打翻了——因為每天回來吃飯,猴子都是要吃第一碗的,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老楊這一天忘了。

  最後一張照片,是老楊的小兒子,摟著小猴子睡在被窩裡,小猴子露出一隻小腦袋,閉著眼睡著了,一隻細小黑毛手掌擱在孩子的臉上。

  生活就是生活。他沒有只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上。在赤貧的中部鄉村,歷史上的黃河故道,土壤沙化後的貧瘠之地,猴子和人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年。人和動物就是這樣,心裡磨著砂石,相互依存,都吃著勁活著。

  刊登這些照片的《讀庫》主編老六說,他選這些照片的原因是:「預設主題進行創作,是一種可怕的習慣。往往大家認為拍弱者,都要拍成高尚的,或者讓人同情心酸的,但是,馬宏傑超越了這種『政治正確』。」

  我跟六哥說,做節目常犯的毛病是剛爬上一個山頭,就插上紅旗,宣告到達,「馬宏傑是翻過一座,前面又是一山,再翻過,前面還是,等到了山腳下,只見遠處青山連綿不絕。」

  馬宏傑說他會一直把這些人拍下去:「拍到他們死,或者我死。」

  我問他的原則是什麼。

  「真實。」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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