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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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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離開了工作的醫院,也離開了家,她的女兒沒辦法上學,因為媒體會找到學校去。院長是她信任的人,幫我們在辦公室打電話給她,免提開著,聽見她的尖叫:「再來記者我就跳樓了!」 院長慢慢按了電話,抬眼看我。我說那我們明天走吧。臨走,我委託他:「您就轉告她一聲,我們既不是為了譴責她,也不是為了同情她才來的,只是想聽她說說看是怎麼回事。今晚正好有一期我的節目,請她看看,再選擇要不要見一面吧。」 當晚播的節目是「以公眾的名義」,主角是郝勁松和陳法慶。節目放完半小時,院長打來電話,說她同意見見你們,但只是見一面,不採訪。 約在一百公里外一個陌生城市的賓館裡,開門時我幾乎沒認出她,比視頻上瘦很多,長髮剪得很短,眼睛敏感,嘴唇極薄,塗了一線口紅。 我們說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謹地聽著,說:「不,不採訪。」老範委婉地再試,她說得很客氣:「我見你們,只是不想讓你們走的時候留下遺憾。」 手機響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開電視,拿起遙控器,一個頻道一個頻道迅速往下翻。 我們問:「怎麼了?」 她不說話,眼睛盯著螢幕。一個電視節目剛播完預告片,要播虐貓的事。她一句話不說,眼睛盯著電視裡自己的截圖,面部沒有作遮擋,主持人正指著她說:「沒有人性。」 我們一起坐在床上,尷尬地把那期十分鐘的節目看完,她一言不發,走進洗手間。我聽到她隱隱在哭。 她出來的時候,已經洗淨了臉,看不出表情,拿起包要走:「你們去吃飯吧,我不陪了。」 我們僵在那兒。 還是院長說:「一起去吃頓飯吧,算我的面子。」 雪粒子下起來了,越下越密,我們四個人,下午三點,找到一個空無一人的小館子。 知道不可能再採訪,氣氛倒是放鬆下來。院長跟我們聊看過的節目,她一直側著頭,不跟我們目光接觸,只是說到抑鬱症那期,我提到心理醫生說有的人為什麼要拼命吃東西,因為要抑制自己表達不出來的欲望。她擰過臉看著我,很專心地聽。 過了一會兒,她話多了一點:「你們之前發給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沒有刪,經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範看著我傻樂。 院長給大家杯裡倒了一點酒,舉杯。這酒烈得,一點兒下去,老範就眼淚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說:「這是我一個月來最快樂的一天。」我們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話。 她說事發之後,女兒被媒體圍著,沒法上學,她就一個人,一隻包,離開單位,離開父母和孩子,四處走。不知去哪兒,也不知道未來怎麼樣。但看見老範的短信裡有句「一個人不應該一輩子背著不加解釋的污點生活」,心裡一動。 下午很長,很靜。外頭雪下得更緊了,漫天都是。 我們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從沒喝過白酒,但她有東北女人張羅的習慣,過一小會兒就站起身給每個人添滿。 她說這些年,心裡真是痛苦的時候,沒人說,房子邊上都是鄰居,她就把音響開得很大,在音樂掩蓋下大聲尖叫……我問過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問題,但她從不向人說起。她的同事說:「她太可憐了,連個說的人都沒有。」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我手臂通紅,轉著手裡那個已經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她說。 誰也沒提那件事,但臨走前,她突兀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也很善良很有愛心,這件事只是欠考慮。」 我和老範沒接話。 晚上我們沒走。反正也不拍了,飛機明天才有,來都來了,就待一天吧。她叫上了自己的兩個朋友,約我們一起去唱歌。 小城市裡的KTV,就是一個皮革綻開的長沙發,一台電視,頭頂一個會轉的圓球燈。她不唱,手交握著,兩膝併攏,靜靜聽別人唱。過一會兒,扭頭對我說,你唱一個吧。 我離開K壇很多年了,實在難為情。她堅持,我看了眼塑膠袋裡卷著邊兒的點歌單,指了指第一行,陳淑樺的《問》,我高中時的歌。 誰讓你心動, 誰讓你心痛, 誰會讓你偶爾想要擁他在懷中。 誰又在乎你的夢,誰說你的心思 他會懂,誰為你感動。 …… 我的媽呀,這個幽怨的調調,已經多年沒操弄了,我對著雪花飄飄的電視機唱:「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終於越陷越深……」 KTV包間裡煙霧騰騰,男人們正大聲聊著,我只好唱得聲嘶力竭:「……可是女人,愛是她的靈魂,她可以奉獻一生,為她所愛的人。」 我唱完,把自己都肉麻著了,不好意思。她一直盯著字幕看,一直到最後一點兒音樂消失,轉頭看了我一眼,說:「挺好的。」 過了一會兒,誰點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樂響起,頭頂小球一轉,小包間都是五顏六色小斑點,在座的人有點尷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脫了,我吃驚地看著,這人身上好像發生了小小的爆炸,從原來的身體裡迸裂出來,她閉著眼睛,半彎著上身低著頭狂熱地甩,撲得滿臉是頭髮,就是這一個姿勢,跳了半個小時。別人也站起來陪著她跳,但她誰也不看,不理。 深夜,我們回了賓館,送她到房間,也沒開燈,借著街燈的光斜坐著。 她忽然說起踩貓當天的事,李是怎麼找的她,怎麼說的。她根本不在乎錢,一口就答應了。他們怎麼找的地方,怎麼開始的。說得又多,又亂,又碎,像噴出來的,我和老範都沒有問的間隙。又說起二十二年的婚姻,她弄不明白的感情,她的仇恨……她強調說,是仇恨,還有對未來的絕望。 「我覺得我再也不會有歸宿了。」她說,「男人不會愛我這樣的女人。」 我和老範沉默地聽著。她忽然說:「你們錄音了嗎?」 老範立刻把身邊的東西都掀開:「怎麼會呢?我們肯定尊重你怎麼會這麼……」 她打斷:「不,我是說,如果錄了音的話,你們就這樣播吧。」我和老範對看一下,沉默了一小會兒,我說:「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點,院長來敲我們的門,說:「她同意接受釆訪。」 我們在攝像機面前坐下來,拍她的剪影。 她帶著笑容,甚至愉快地和我的同事們都打了招呼。 我們從她在網上寫的公開信說起,信裡她道歉:「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求你們的一份理解,有誰能理解一個離異女人內心的抑鬱和對生活的煩悶?正是這份壓抑和煩悶,使我對生活喪失信心,致使發洩到無辜小動物的身上,成為不光彩的角色……我是多麼可悲、可恨。」 我問她:「後來為什麼要在網上寫那封公開信呢?」 「讓他們能對我有一份理解。」 「你希望大家怎麼理解你?」 「內心深處有一些畸形吧。可以用『畸形』這個詞。」 「為什麼要用這麼嚴重的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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