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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一千萬。」

  「不會。」

  「五千萬。」

  「不會。」

  「一億!」

  她臉上像有個頓號一樣,很短地遲疑了一下。

  「不會。」她回答。

  他詭譎地笑了笑:「如果更多呢?總有一個能打動你的點吧?你只是不會那麼輕易地動搖你的底線,這是你和我的區別。」

  知道我們要做這期節目後,有人在我博客留言:「我們要維護一條道德的底線。那條底線,是對生命的尊重,一個社會是有規則的,不是隨性而為,不是暴力、濫交、背叛、屠戮!」

  在同一頁的留言裡,另一個人說:「到底什麼是道德的底線呢?曾經有人問過我,我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觀不同,所以這個底線是沒法規定的。他說至少要有個底線嘛,像孝敬父母什麼的。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同,遭遇不同,所以想法不同,你怎麼知道你的底線就一定是別人的底線呢?他沒再回答。」

  道德是什麼?

  採訪完,深夜裡,我和老範人手一本日記,埋頭刷刷寫,面對這讓人迷惑的古老問題。

  孟子說,「仁」就是「道德」……那麼,什麼是仁?他說,惻隱是「仁之端」。但惻隱是什麼?對象是誰?在什麼範圍記憶體在?每個人有自己的理解。

  我寫過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國醫生施韋澤的故事,他在非洲叢林為黑人服務五十餘年。在書裡他寫道:

  「無論如何,你看到的總是你自己。死在路上的甲蟲,它是像你一樣為了生存而奮鬥的生命,像你一樣喜歡太陽,像你一樣懂得害怕和痛苦,現在,它卻成了腐爛的肌體,就像你今後也會如此。」

  在那篇文章的最後,我寫道:「如果我們對一隻貓的死亡漫不經心,我們也會同樣漫不經心地蔑視人的痛苦和生命。」

  李的同事說他曾經救過四個人,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四人受重傷,他路過,把幾人陸續送到醫院。

  我問他,他說因為「看不過去」,但他對一隻貓的死不以為意,「網上說我殺了貓,接下去就會殺人,殺完人就會變成希特勒,搞種族滅絕。」他笑了一下,說:「其實對動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對人不好,對動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對人好。」

  踩貓的視頻被放在一個叫「Crushworld」的網站上,這網站一個月的註冊量超過四萬,事發之後李聽到了無數的聲討,可他收到的信裡,還有一些,是通過新聞報導知道他的位址後,向他買光碟的。

  「不要以為他們離你很遠,他們當中有官員,有商人,什麼人都有,他們就是你生活裡的普通人。」他說,「事件過去之後,這個市場還會存在,因為需求存在。」

  他解釋:「因為如果規則只是道德的話,人的道德底線是不一樣的。」

  「假如當時這個行為是違法的,有明確的法律規範,你覺得你會做嗎?」我問。

  「不可能。」

  「絕對不會?」

  「這個底線堅決不能超越。」

  十九世紀初,英國有人提出禁止虐待馬、豬、牛、羊等動物。提案在國會引起巨大爭議,最終被下院否決,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試圖從法律上肯定動物以生命體存在。一八二二年,世界上第一個反對虐待動物的法案在英國出臺,之後,陸續有一百多個國家通過《反虐待動物法》。不過中國目前還沒有此項法律。

  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霍爾姆斯說:「法律不是一個道德或是倫理問題。它的作用是制定規則,規則的意義不在於告訴社會成員如何生活,而是告訴他們,在規則遭到破壞時,他們可以預期到會得到什麼。」

  我們問李,看視頻的到底是什麼人?

  他說:「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能說。」

  我們在杭州找Crushworld網站的負責人Gainmas,他姓郭,名字、車號、住址、手機、照片都被人肉搜索過,貼在網上。

  大風裡我們等到半夜,傳達室的人指指堆在桌上的一厚摞報紙:「已經十幾天沒人領過了,可能早搬走了,車也沒在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我醒了,老範披頭散髮坐在對面床上,問我:「咱們……再去一趟吧?」

  做新聞的人是賭徒,我通常賭完身上最後一分錢離場。她不是,她會把外衣脫了押在桌上,赤膊再來一局。

  老范上樓去他家那層看看,我沒著沒落等在一樓。十五分鐘後,我收到她的短信:「他家門開了,有人下樓了。」

  我剛奔到電梯口,門就開了,裡頭三個人,一個老頭,一個女人,還有一個男人。但這個男人跟照片上的Gainmas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比照片裡的人起碼要胖二十斤,滿臉鬍子。

  我不抱指望地迎上去喊:「郭先生。」

  他本能一應。

  反而我愣了一下,才說:「我是『新聞調查』的記者,想跟您談談。」

  他倒是平靜,說:「到我公司吧。」

  他說起自己的「偽裝」,這一個月裡,不斷有人敲他的門,給他打電話,威脅殺了他。

  採訪前,他不斷地強調自己出身于文化世家,受過很好的教育,不像網上說的那樣是一個低級的魔鬼。

  「那為什麼要讓踩貓視頻出現在你的網站上?」我問。

  他說:「這是一個戀足的網站,我是一個戀足者。」我跟老範對望一眼,沒聽過這個詞。

  他解釋:「戀足,是一個有針對性的對人體腳部強化的愛。我個人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母系社會的遺留吧,就是一種對女權的崇拜,戀足,欣賞美麗的腿部,把它當作一種崇拜物來崇拜。」

  「為什麼對於腳的迷戀會引申出來踩踏?」

  「作為一種極端的分支,用這種方式來剝奪生命,他會感覺到一種權力的無限擴張,感覺到女權的一種無限釋放,感覺到生命被支配,他會反過來得到一種心理的滿足。」

  他說他和很多戀足者都不願意踩踏動物,覺得踩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利用別的生命來滿足自己。但他仍然提供了這個平臺給另一些有踩踏欲望的人:「因為法律並沒有像歐美國家一樣禁止這麼做。」

  我問他,為什麼會有人要看踩貓?

  「我覺得這個跟每個人心靈從小蒙受的陰影,包括受到過很大的挫折,那種報復心態有關係。」

  已經有幾十家媒體找過踩貓的女人,她始終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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