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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我還挺得意……啊,總算。剛入行的時候,老向觀眾擠眉弄眼,在心底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呀。」紅梅這麼一說,我還以為七年下來,我真學到了平常說話。

  結果某天直播,說起大家聽政府報告,我順口就說「萬人空巷」。等後來看這段視頻的時候,我汗出如漿,羞憤地踢我自己:「這詞兒他媽的你從哪兒學的?你怎麼就敢這麼用?」

  我知道我是哪兒學的,還蹲在我爸的辦公桌下撿煙頭玩的時候,作文裡就寫:「平地一聲春雷響,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幕了……」

  我的文學啟蒙書,是從廚房翻到的批判胡風的文件彙編,我自發創作的第一首詩是獻給雷鋒叔叔的。跳皮筋的時候,小女生唱的歌謠是:「一朵紅花紅又紅,劉胡蘭姐姐是英雄,毛主席題同金光照,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我還以為我都忘了。哪忘得了?只要不留意,它順嘴溜出來比什麼都快。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在日記裡羞辱自己:「我跟你說小柴,就沖你這敢這麼用這個成語,將來殺人放火的事兒你都幹得出來!」

  人性是這樣,光靠自己靠不住。

  有時候累了,半夜回來,就想著明天節目不管了,先睡吧,但看到有人在我博客留言:「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

  心裡一動。又在桌前坐下來準備材料……有人看著,不敢太輕慢。曾國藩說得對,世間事一半是「有所激有所逼」而成的。

  兩會也這樣,會上有位呼籲停止銀行跨行收費的黃細花代表,這事她從廣東兩會一直追到全國兩會,我問她為什麼這麼較真。

  她半開玩笑說:「還不都是讓你們媒體給逼的。」

  我問一個哈佛的老教授,社會上這麼多問題,改起來有很多惰性,怎麼改?他說,讓問題浮出水面,讓它「不得不」改變。

  我們第一次在直播中現場連線,讓選民全程線上聽會,直接對代表作出評價。有記者採訪我,瞪大眼睛問:「難道不滿意也能說啊?」

  「當然可以啦,這是社會常態,有滿意就有不滿意,有了不滿意才能更好地督促代表履職。」

  採訪農民工代表康厚明的時候,我們連線了深圳的農民工吉峰,他在直播中批評康厚明前一年履職時「過於軟弱」。這是我們兩會節目裡,第一次出現對人大代表的批評,未見得全面客觀,但可貴在於呈現了分歧。第二年,吉峰聽到康厚明在兩會上談到農民工養老保險轉續,地方保護主義是繞不開的障礙之後,給了他掌聲。

  連線最後,我問吉峰:「你為什麼要提出你的意見和疑問?」

  他說:「我們不對自己的事情關心,誰來關心呢?」

  直播完,回來車上有同行問:「你們這節目這麼說那麼說,會不會有風險?」

  我想起老毛,當天採訪完他先走了,我正在直播鏡頭前採訪另一個代表呢,忽然眼前一黑。

  一個黑影直接從鏡頭前穿過。

  全場皆驚。

  是老毛,嘴裡還嘮嘮叨叨:「我的玉米呢?」他一把從我身邊的桌子上拽走了那只黃澄澄的大穗玉米,看都沒看這一屋子人,和正對著的鏡頭。一回身,又從直播鏡頭前昂頭闊步出去了。

  玉米是剛才採訪的時候他落下的。他帶玉米來,不是當電視臺的道具,急著要拿回會場,是去說服其他代表。他心裡眼裡都沒有直播的鏡頭。

  這只金穗大玉米兩會結束後我要來了,放在我家書架上,是四年兩會我留的唯一紀念。

  二〇〇九年以後,我沒再參加兩會的報導,汪汪還是寫信給我說說人和事的進展。她有時候沮喪,有時候興致勃勃,有時候對我不耐煩:「你說得太天真,你能做的只有相信,卻不能證明它的存在。」有一天,看到她一封長信,說直播中又採訪了老毛,今年明顯脾氣急,為了一個持續多年的提案,農民貸款難,他提了幾年,之前答覆一直是「在探索中」。

  今年,他說:「光探索不行,現在探索多少年了,城裡能抵押農村為什麼不能抵押?剛才說擔保法,法律是不是人定的?為什麼不能趕快修改?今天就得提提這事,你說著急不著急?農民不貸款農民怎麼能夠發展?不能總是探索,怎麼解決得拿出辦法了。」

  她寫:「他說話急得嗓門都尖了。」

  我問她,老毛為什麼這麼急?

  她說老毛得了結腸癌,六號開會說完這些,八號就回去化療了。他這是一個療程沒完,本來應該住院觀察的工夫跑出來開會的。

  「咱們做了那麼多年兩會,」汪汪最後寫,「許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會存在。」

  四年之後,汪汪才把當年她的兩會日記發給我。

  她終究原諒了我:「不管柴靜多折磨人,但是除非你受不了,反正她是不走的。堅持也罷妥協也罷,好好壞壞她是不會走的。」

  我看她這段,想起當年,我、竹青、宇君、小熊、何盈、李總管、小米、韓大叔……大家吵來吵去,深更半夜臨時改方案,我也知道要多耗無數工夫,但沒人埋怨。每天傍晚直播回來,一推十八樓那個小屋的門,「轟」一下的熱氣,七八個人都轉過臉沖我笑,桌上給我留著飯,姚華把塑膠袋裡猩紅的剁辣椒和蘿蔔乾拎過來,大眼睛的小溫溫給我倒杯熱水。

  汪汪坐在電腦前查資料。我從不帶筆,一輩子丟三落四,一邊吃飯一邊左顧右盼,想找個筆在紙上劃一下。她背對著我,眼睛盯著螢幕,看都不看我一眼,一隻手把筆送到我面前。

  她後來在信裡寫:「你有點驚訝,我理所當然。十幾平米的小屋,我們都擠在一起,彼此一舉一動不用眼睛看,用心就能知道。」

  過了四年,她才告訴我,那個在留言裡寫「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的人,就是她。

  做了這麼多年兩會,我才開始想最簡單的問題:「代表是誰?代表誰?兩會是要幹嘛?」有人說:「開了這麼多年會了,還需要問這麼簡單的問題?」我說:「不信咱們問問自己。我是誰?中央台是幹嘛的?我們到底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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