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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于涕淚交加中

  二〇〇四年,我在福建農村採訪拆遷。

  圍攏的農民越來越多,人多嘴雜聽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問:「你們當時同意這個拆遷方案嗎?」

  「不同意!」居首一位農民說。接著大家紛紛喊起來:「不同意!不同意!」

  我說:「不同意的人請舉一下手。」

  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舉起來,老人家的手攥成了拳頭,喊:「我!我!」

  我覺得這個鏡頭很有張力,也足夠說明問題。晚上工作完,攝像李季在飯桌上提醒我,採訪最好不要用這個方式,可以約幾個人坐下來問,比較從容地陳述,拿出證據。人們圍攏的時候,表達的很可能只是一種情緒。

  我沒說話,不完全聽得進去——農民利益受損這麼大,上訪無果,碰到媒體都不能表達一下嗎?再說了,有情緒也是現實。

  幾個月後,在福建採訪一家藥業的負責人,兩位工人因為搶修排汙管死亡,輿論懷疑死亡與遮掩污染有關,環保局承認受到壓力無法調查此事,我們沒有偵查取證的權力,疑問再多,對方都可以否認,「沒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對抗性採訪時一樣窘。

  我想起有次看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新聞節目「60分鐘」,記者萊斯利採訪前任副總統戈爾,萊斯利問他:「你還會複出競選總統麼?」

  戈爾一直打哈哈繞圈子,八分鐘,眼看這採訪要失敗了。

  忽然她問:「戈爾先生,您還會留鬍子嗎?」

  戈爾愣了一下,繼續支吾。

  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結束——那一笑就是「看,政客」。

  我大概模仿了這個採訪。我們坐在廠子的辦公室裡,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攝像師拿領子掩著鼻子,我問這位老總:「工廠的排汙是達標的嗎?」

  「是。」

  「有沒有非法排汙?」

  「沒有。」

  「那我們在這兒聞到的強烈味道是什麼?」

  「我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您是說您聞不到?」我靠著椅背,歪著頭,挑了一下眉毛。

  他的臉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沒有您那樣靈敏。」

  我笑了一下,節目結束。

  事後大家都對這個結尾印象深刻,說真銳利。

  我有點得意。

  莊主任審這個片子,看完對我說了一句話:「要疑問,不要質問。」

  這點諷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嗎?我問他:「可是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

  「記者提供的是事實,不是情緒。」他說的跟李季一樣。

  一出門,在南院碰上陳虻,沒躲得及。平日我臉上只要有任何異樣,他都會批評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興,他就會找你談談,覺得你「最近肯定沒思考」。但要是不高興,你試試?

  「怎麼啦?」果然。

  我剛說了個頭兒。

  他就評論:「你的問題是你總是太投人了,熱愛就會誇張,感情就會變形,就沒辦法真實地認識事物了。」

  「都像你那樣……」我帶著情緒衝口而出。

  「像我怎麼樣?」

  「像你那樣老於世故。」

  「你如果對這兒不滿意,你可以去CNN,或者你當自由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這兒就得……」

  我打斷他:「像你這樣無動於衷?」

  又談崩了。

  每次跟陳虻吵完,倒都是他給我打電話,不安慰我,也不生氣,只是繼續跟我講。

  「痛苦是財富,這話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他說,「對痛苦的思考才是財富。」

  我拐了個彎,去京門大廈的機房找老彭訴苦。

  當年評論部有幾大牛人。他是其中之二,被女同事叫「電視牲口」,有次編片子,十天十夜,吃住在辦公室,不洗不梳,屋子裡的味兒進不去人。當年,在羅布泊的小河墓地遺址,他扛著四十公斤重的機器和給養在沙漠中走,每天一瓶水,吃一塊幹饢。零下三十八度的天氣只有一條睡袋。回來吃火鍋的時候跟我們說,睡在千年古墓群裡,半夜被凍醒了,伸手摸到一根紅柳扔進火堆,睡眼惺忪中忽然看到滿天星斗。

  老彭靠著滿牆帶子抽煙鬥,見我進來,多燙一隻杯子泡茶,看都不看我,「怎麼啦?」

  我嘟嘟囔囔地說領導不讓諷刺壞人,以為他會支持我,但他說:「我早想罵你了,沙塵暴那期節目,鏡頭裡你跟著人家走到苦水井口,剛站下就開口問:這水能喝麼?」

  我說這怎麼了。

  他小細眼從黑框眼鏡上方瞪我:「你爸不是中醫麼,中醫講望聞問切,你急什麼?江湖的事不是非要人性命不可。你能不能先看一看,聞一聞,聽聽水聲,讓鏡頭裡的氣淌一淌,再問?」

  我沒話可說,端起桌上那只青釉的日本瓷杯準備喝,他「唉」一聲,伸過手把杯裡第一遍泡的茶倒了,換上九四年的普洱,「這樣喝茶你的舌頭才喝得出薄厚。」

  「新聞調查」的同事小莊有句話:「電視節目習慣把一個人塑造為好人,另一個是壞人,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小時候看電影,人物出場,小朋友們坐在一地瓜子皮裡,最愛問的是:「好人壞人?」衝鋒號一吹響,立刻熱淚盈眶,對壞人咬牙切齒。

  我以為自己不喜歡這模式,實際上除了這個模式,我也不太會別的。

  張潔給了我選題的權力,有些題目他想讓我採訪,但我選擇不做,認為有些採訪對象臭名昭著,想離他們遠點兒。張潔這人寬容,看我一副神色毅然的樣子,就作罷。

  《鳳凰週刊》主編師永剛是我的朋友,說起這事含蓄地提醒我:「新聞記者有責任去記錄持任何一種觀點的人,評判是觀看者自己的事。」我轉著手裡杯子笑而不語,心想,各有各趣味。

  那幾年我做節目的趣味是猛題,烈度高,對抗強,要像銅豆大雨,規模大,氣勢強,大地為之顫動。

  阿文被戒毒所賣去賣淫一案,一進辦公室,所長拎起暖瓶說「我出去打點熱水」,我伸手挽了他一下「不必了」,手指下他胳膊肌肉僵得像鐵。

  他聲稱對所有賣人的交易不知情。

  「我可以證明你說的都是假話。」同去的記者趙世龍拿支鉛筆指著他。

  「我不認識他,」所長轉向我,脖子上靜脈突突跳動,「絕對沒見。」

  「你撒謊。」趙世龍半探起身子,「我假扮成人販子就是跟你交易的,有照片為證。」

  壞人暴露,我覺得任務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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