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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您是人大代表,我們是直播,您只需要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就行了。」

  直播中,代表邱繼寶講他的飛躍集團在政府支持下渡過難關的三點體會,剛說到第二點,就被莊啟傳打斷了:「你的觀點我認可,依靠政府解決問題。但是,政府給你的只是思路,不可能把全部問題都解決掉。可能更重要的……」邱繼寶大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坐在旁邊的人大代表周曉光搶進打斷:「邱先生的企業在我們浙江,是大企業。但我們浙江還有幾十萬家小企業。」

  「企業解決問題不能完全依靠政府,如果過多依賴政府,這個企業就沒有出息,走不遠。」莊啟傳找個空子還是把話說完了。

  邱繼寶本人臉漲得通紅:「當然得企業主導,關鍵是企業要面子還是要金子……」

  原定八分鐘的會議直播一直在往後延,居然耳機裡沒人告訴我什麼時候停,汪汪發短信給我:「播出線上沸騰了。」

  會議結束,現場的兩位紙媒同行議論,說這下中央台倒楣了:「本來他們要拍邱繼寶發言呢,結果變成一場大爭論了。」

  我把邱繼寶請到直播的鏡頭面前:「這些反對你的聲音都是直播出去的,你會覺得尷尬和不舒服嗎?」

  「作為代表,怕尷尬就不要去寫建議,你為了把深入的意見建議真正帶到兩會上形成國家的共識,你肯定要結合實際,不對的跟他爭,誰有理,誰就是精英。」他說。

  「爭論不是會讓意見更分散嗎,你為什麼說可以達成共識?」

  他說:「只有通過爭論才能達成共識,爭論是爭真理,有理走天下。」

  直播結束,我們進了電梯,邱繼寶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一句:「這也是第一次啊。」

  「什麼第一次?」我說。

  「我們開始有了真正的『議會新聞』。」

  做這樣的節目,編導心裡沒底,問我:「直播中到底發生什麼,沒法把握,你能不能先給我你的提問呢?」我說我通常只準備材料,現場聽,具體要問什麼,可能到了那個時候才能知道。

  汪汪說:「也有編導說他不喜歡你,覺得你欲望太強了,總覺得拼命想證明些什麼。」

  我知道她什麼意思:「也許是我真不認為直播前需要什麼都準備好……別介意,我就是這麼想的,如果記者不向未知的東西去問,那這個節目好不到哪兒去。」

  「看你採訪,眼睛都放著光,攫取的光。」

  我跟她已經熟到了可以胡說八道的地步:「攫取,對,提問者就得攫取。我還太不夠呢,好採訪是一刀一刀把一個人的魂兒活活兒剝出來曬,這個剝裡面全是邏輯,遞進,環環相扣。」再返過頭吹捧她:「但是編導在後期的檯子上是神啊,剪輯和導播一秒之間,差之千里,一個鏡頭的調度,就是全部人生。多牛啊。這種各自歸位的陶然——哎你沒覺得我比以前嘴兒甜了麼?」

  她嘿然一樂,把一份策劃案放桌上,食指一搓,推到我面前,「這個你肯定喜歡。」

  是個叫老毛的代表,淡黑臉,濃眉毛,兩會發言時,當眾掏出一瓶深黃色的水,往桌上一蹾:「這是我視察時看到的被污染的河水,純黃色的呀……這就是當地十八個鄉八九萬農民喝了十幾年的水。老百姓真是太苦了。當地最長壽的人也只有六十五歲,因為體檢不過關,已經多年沒有年輕人能去當兵了。這次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大篇幅提到環境保護,可見中央是多麼重視。但為什麼一條受污染的河流就是治理不了?有關部門協調工作太不實在,說實話就是失職!」他的手不斷敲桌子,自來卷的頭髮,都震得掉在眼前了。

  當時擔任國務院秘書長的華建敏說:「老毛,你把這水給我,我給你落實。」

  「哎呀,聽了這話,我太高興了呀!」他說這話的時候,六十歲的人,眼睛是濕的。

  直播那天,代表團的負責人摸不清老毛的套路,想著要對我們直播負責,就跟他打招呼:「老毛啊,你發言的時候,我待會給你打手勢,你看著點哈。」

  老毛這次拿了支玉米來,是要反映糧價太低了:「這麼大穗,才三毛錢,你摸摸。」

  是,一大粒一大粒,金子似的。

  直播裡,老毛還是和另一位職務是糧庫主任的代表爭了起來:「城裡人掙工資,漲工資速度很快。一九七六年以前,每斤玉米八分收購價,當時工資四十元左右。到二〇〇八年,玉米按提價到八到九毛算,只提十至十一倍;而城裡人工資已經達到一千三至一千四百元,至少提了三十倍以上。如按三十倍漲糧價,玉米現在應該是兩塊四往上。」另一位代表說:「這肯定不行,糧食是特殊商品,這麼漲宏觀經濟要不穩定了。」

  他說他知道,但是「得把農民的利益補上,種糧的人要有個奔頭,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玉米」,邊說他邊把玉米棒子塞在人家手裡,勁真大,玉米粒都搓下來了。

  就這麼「吵」了四十分鐘。老毛嗓門大,我連找個縫隙打斷他都不容易,最後兩位算有個基本共識,說糧價一定要漲,「小步快走」。這話後來寫進了中央文件。直播完,人家過來拽一把他袖子:「哎呀媽呀你剛才咋不看我呢,我拼命打手勢,幸虧講得還行,你把我嚇死了。」他嘿嘿笑,說剛才我扭過頭裝作沒看見你。

  人走了我問老毛:「你沒顧慮麼?」

  「我就是個農民,還能咋的?」

  「他平時是你領導啊。」

  「我倆是平等的。都是代表。」

  汪汪後來老念叨這一期:「那時候我們心裡沒底,因為沒有套路,採訪的時候就像新聞正在發生,節目雖然粗糙,卻充沛著一種糊塗辛辣的感覺。」

  我說:「咱們這個活兒像廚子一樣,要有那個烈火一騰,下鍋的時候響油刺啦的感覺。」

  吹牛這種事吧,緊跟著就是丟人。

  我的現場導演是紅梅,她做事靠譜,不是她的節目,我也央求她在,踏實。相處久了,她說:「我看了你好多天,其實你什麼特別之處也沒有,你就是平常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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