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看見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
在家悶著。台裡給我開了一個兩會的博客,我看看留言。一個出生在貧閑家庭的人,母親有精神病,不能幹活,父親把他帶大,九五年,他高中畢業,放棄上大學,打工賺錢,在城市基本安了家,把父親也接來。日子還沒過上多久,父親就得了重型肝炎,可以換肝,醫生說手術的成功率是八成,就算他借到二十萬元的手術費,就算手術成功,以後的幾年中,每個月還得準備八千元護肝費。 他寫:「面對巨額的手術費,我眼睜睜地看著把父親從中山三院接回了老家,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一號的早上,當護士拔去父親手上的針頭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淚幾乎可以說是爆發出來的。為了不讓父親看到我痛苦的樣子,我幾乎咬破了嘴唇,目的就是要止住淚水。」 他說:「現在,我得了一種恐懼症,總是做噩夢,人也變得很壓抑。一是想到在父親面對死亡的時候,自己的無助,我就自責、內疚。二是恐懼要是哪一天自己得了病,留給家人的恐懼和無助。這個病,我們老百姓實在是得不起呀!!!」 三個驚嘆號後,他說:「柴靜,祝你家庭幸福,工作順利。」 回去我跟領導商量:「能不能換個方式做兩會,比如從我家的社區說起?」 領導同意了。 我們站在社區門口,機器架起來,有點尷尬,路邊剃頭的白大褂師傅從眼鏡上挑眼一看,把手裡的頭一按,繼續理。賣彩票的大姐把採訪車拍得啪啪響:「往那邊停,那邊停……什麼兩會不兩會?別攔著我做生意。」 樓上的大哥帶著他家的薩摩耶犬從我身邊過,我攔著他,他笑:「說這有用麼?」 「不說肯定沒用,你說是吧?」 大哥呵呵一笑搖頭走了,倒是雪白的薩摩耶熟稔地站下,等著我摸它頭。 賣煎餅的胖大姐一向待我熱絡,我奔著她去了,頭一次見大姐扭捏:「嘿你這姑娘,兩會這麼大的事兒,我能說麼?」攝像機一架,她對著煎餅攤的玻璃用手指扒了幾下頭髮,說得我們關不了機:「哎我那孩子,學校收費太貴……」她一開腔,曬太陽的老太太們都圍過來了,一人一句,說藥費不合理,買菜買得心都疼……保姆小姑娘放下手裡的毛線,探頭看了過來,我樓下租房的小夥子也插話進來:「這房價能說說麼?……」 一直到採訪結束,大夥都散了,戴紅袖套的聯防隊大爺還追上來,問我能再對兩會說兩句麼,他要說的是沒人贍養他的事兒,「兩會能不能管?」攝像已經撤了,我手裡只有一個沒線的話筒,但我看著他的神情,說不出拒絕的話,拿著空話筒對著他,讓他說完。這節目在「新聞聯播」裡播了,在節目的結尾,我說:「至於我自己,我對兩會的願望是希望像我父母這樣的人,能更多地從這個社會得到依靠和快樂,因為他們老了,而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像我一樣的孩子。」 幾天後我們按慣例跟拍代表們去農村座談。那是京郊條件很好的村莊。不少代表和媒體,大概有三十幾人,都坐在茶几邊上,桌子上整整齊齊放了十個果盤,花生瓜子堆出圓滿的尖兒,男主人穿著毛衣,裡頭打著嶄新的領帶。 郭鳳蓮拉著女主人的手:「日子過得好嗎?」 我目瞪口呆,這就是她所理解的電視語言——不是她要這麼說話,是她認為電視臺要讓她這麼說,人家坐在那兒也不舒服。申紀蘭從屋子裡出來往外走。我想拉住她問兩句,老太太繃著臉一甩手:「在屋裡拍得還不夠啊。」 當記者這麼多年,沒碰見過這樣的情況,是真羞愧。我們索性把機器暫時關了,跟這幾位代表說:「你們是代表農民說話的,可以在我們鏡頭裡說真問題。」 郭鳳蓮看了我一眼,遲疑著說了一句:「我是關心……今年給農村的這三千億,這個錢能不能到老百姓手裡?」十幾個村支書本來都在一邊袖著手看,慢慢都走過來了,說:「不要大拆大建」;「不要把管理民主當成是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個錢數」…… 我看見常青鏡頭搖過去,申紀蘭正在用勁拍郭鳳蓮的肩膀:「鳳蓮,你給老百姓說了實話。」 回去車上,常青說:「這個村子不錯,可以在這兒娶個媳婦兒。」我跟他開玩笑:「你可不要顛覆我對你的看法。」 他忽然說了一句很有棱角的話:「今天不是一直在顛覆麼?」 天安門廣場上記者最多,鏡頭「呼啦」就上去了。 我半蹲著找了一條人縫給錄音把線拉著:「從這邊過去。」 這時,地方台的同行把他扛著攝像機的同事往後扯了一下:「不要和中央台搶鏡頭。」我來不及阻攔,那位攝像師已經迅速撤到後面了。這樣的話,大概他常常聽到。 我惶恐,不光是覺得對不住同行,對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新聞是爭出來的,如果不必找就有人主動等著你采,不用費力就可以問出答案,不滿意他還可以說第二遍,這種新聞,能有多少價值呢?一個代表被二三十家圍著,來不及辨別哪家時,眾聲喧嘩裡才能檢驗有品質的問題。晚上吃飯的時候,在「新聞聯播」上看到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鏡頭,一張臉大概占去四分之三的畫面,是貼得太近造成的,還搖搖晃晃。 貼著他臉的是各個媒體的話筒。 這張臉是當時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主任林毅夫,在人民大會堂門前,政協會議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幕,他在說:「我的提案是給新農村提供公共產品的問題……」 圍著的記者太多,攝像肯定是被推來搡去,因為晃得很厲害。離得太近了,又是廣角,林的臉幾乎是變形的。一塊看電視的同事端著飯碗樂了:「以前聯播可沒這樣的臉。」 「新聞聯播」的這條新聞還真不短。 電視裡林毅夫正說到:「對農民的房子拆了再建的問題,要聽農民自己的聲音……」 辦公室大家都圍上來,看他怎麼說。沒人再管他占滿了螢幕、搖搖晃晃的臉。 第四年,我有點不想參加兩會報導了,有媒體採訪我,「你們今年報導哪十大熱點?」 我問她:「你記得去年的十大嗎?能說給我聽聽嗎?」 她笑:「能記住一兩個就不錯了。」 我說:「就像水龍頭一樣,這十天來了我就把它打開,特別繁華,嘩嘩流。開完會一擰,滴水不漏,到明年再來一次,跟去年已經沒關係了。」媒體倒是越來越熱鬧了,但都在新聞發佈會上比誰的衣服顏色鮮豔,能攔住高官問問題,哪兒人多往哪兒去,管這熱鬧是什麼,生怕自己落下。三八節拍點女代表,平常拍點穿得漂亮的少數民族代表,怎麼花哨怎麼來。三千多記者一起,大清晨冷風裡排成一個大方陣,長槍短炮,還有很多人架著梯子站在上頭舉著鏡頭,等著代表委員從車上下來,呼啦啦圍上去,一邊圍一邊有同行低聲問我:「咱們採訪的這人是誰啊?」 有天下了雨,政協委員都從北門進了,記者沒法在這個門停車,只能走路到正門。長安街沿線,一會兒一個,連傘都沒有,淋得透濕。 第二天是雪,早上洗完頭沒幹透,剛出門,發梢上都是冰淩子。這次車停在廣場西邊,得走過一整個廣場到東門,地上全是水。四百米走過去,鞋和褲腿都濕了。等捂幹了,又得走回去。 第三天是風,五六級的風,一冬天也沒那麼冷過。我學了乖,穿上羽絨服和棉鞋,大圍巾裹著臉。回頭跟同事說話,嘴都凍得擰一塊了,張不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