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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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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許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會存在 二〇〇六年二月底,我接到通知,迷迷糊糊去別的部門開會。 被驚著了,因為在「新聞聯播」裡要開一個有我名字的專欄,叫「柴靜兩會觀察」。 在場有個叫汪汪的姑娘,倔下巴,一叢黑髮又硬又直,大眼睛毒得很,在日記裡記下一小段當時的情況,「柴靜比想像中瘦小,像個初二女生。有人在大聲嚷嚷,很吃驚的樣子:『這麼多人,就為她一人忙活?』她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新聞聯播』和央視一套兩會期間同時包裝一名記者,這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做慣了精雕細刻的深度報導的柴靜,知道她要面對的是什麼嗎?」 我不記得這些對話,可能聽見了也沒心思想,我發愁的是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兩會。 我想按新聞專題的方式做,可兩會不是「新聞調查」,沒條件做深度專題,這次涉及四個部門合作,三十多位元記者同時參與採訪,每個人都有自己跟了多年的地方代表團,各有各的採訪物件和採訪主題,節目很短,一人一句話就過去了,我的存在大概也就是包裝一下節目。 我找來老范和老郝,想弄個演播室加些評論內容,但跨部門做事,新部門沒有演播室系統,找人都不知道該找誰,所有的佈景、片子、燈光……全超越常規來做。 汪汪的任務是協助我們,她日記裡寫道:「柴和她的夥伴不停地提出要求,設想著更完美的結果,申述著對節目的追求。而我和我的夥伴瞪著熬得通紅的雙眼,不停逼著自己想辦法,求製作部門搬桌子,求電信部門拆機器……我心說:『哪怕你把我們部的辦公室給拆了,也比到處求人好辦。』」 老范、老郝是我拉來純幫忙的,我對她們急,又怕她們跟人急,更怕別人對她們急,腹背夾擊,心裡像過了火一樣,乾燥焦黃。 好在汪汪人活臉熟,一件件都差不多解決了。臨時演播室就建在新聞直播間的過道裡,台領導審片時經過,路過電線,每人都得局促地停住,小小跳一下。汪汪記錄道:「柴靜不停地說:『怎麼能這樣幹呢?』有人歎了一聲:『貧賤夫妻百事哀。』完工後,柴靜很克制,很客氣,說:『我們能自己幹的自己幹,儘量不麻煩別人。』」 我一點都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會給別人帶來這樣的感受。那時候滿心裡只有自己要做的事。 但這麼做,根本做不下去。 汪汪日記裡寫:「面對柴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不得不一直吿訴她:做不到。」 「十分鐘的節目想一以貫之。」——「做不到。必須滿足兩會期間各路代表委員發言露臉的需求,要保證他們的時間。」 「想做出深度。」——「做不到。三十多路記者分頭採訪,面是攤得開,深度是不可預知的。」 「想事先設計。」——「做不到。做後期節目的人無法安排柴靜的日程表。」 「只要我有空我就可以採訪。」——「做不到。採訪線索、採訪物件、採訪路線、採訪設計要靠多個部門共同組成的前期記者團安排。」 她繼續寫著:「柴靜忍耐著,沒有流露出不滿。她臉上撲著粉,不,說掛著霜更像一些。她仍然表現出很有涵養的樣子,但是,當一個人表現得很有涵養,其實是傳遞著不以為然的意思。」 瞧我當年這後娘臉,這讓人為難都不自知的勁兒,不知道她是怎麼忍過來的。 兩天后,我在台東門跟老范、老郝告別:「你們都回去吧,再也別來了。」她倆想說什麼,我止住了:「你們要在,我更不好過,走吧。」加上當天有點夕陽。戰場上掩護戰友先撤似的。 日後汪汪說:「你會有那樣的心情,我可能比你自己都先知道。你堅持到生硬的地步,不肯讓自己軟弱下來,對人好又不知道怎麼表現,有的樣子實在是有點可笑呢。」 我橫下心,不折騰,一切按慣例來,這樣最簡單,因為我連採訪都不會了。按「新聞調查」的習慣,每採訪一個人,坐下來問個二三十分鐘還問不完。可人家是晚上的新聞節目,只要三十秒的同期,一句話。我這兒問半天,節目根本來不及。 後來編導也沒辦法,寫了張紙讓採訪對象念。我握著話筒,站在那兒舉著。 拍完了,同事安慰我:「先打一槍,然後再在那個洞上畫一個靶子,效果是一樣的。」 我拖著話筒線,蹭著地,踢裡踏拉往回走。 常青是我的現場攝像,穿件戶外裝,手裡攥倆核桃,到哪兒都揉著。他不太愛說話,尤其跟女同志,工作拍完完。在街上等車的時候,他大概看出我的沮喪,忽然開口說:「要不送你倆核桃吧,時間長了,磨圓了就好了。」 汪汪在日記裡寫:「今天傍晚柴靜完成採訪回來,看見我第一句話問:『你看我是不是成熟多了?』」 「我愣了一下:『怎麼了?』」 「她不肯說。不說就不說吧。這幾天,柴靜的臉色活泛多了。雖然有時會悄悄地歎氣。但不管什麼情況,跟人說話總是神色和悅,有時還會反過來安慰別人。」 她寫:「但我寧可聽別人發火,也不願意聽她歎氣。」 我出溜了,放棄採訪,演播室也不弄了,隨同事自己采,我找個人民大會堂的中心位置,對著彩旗昂首闊步錄完一個串場,卸妝回家。 回到家,我父母來北京陪我們姐妹一陣子,我跟我爸去給他的電動自行車上牌照,但當時在北京掛牌,發票除外,還要暫住證。我本以為辦暫住證帶上個照片和身份證就可以了。去了才知道,還需要房主的戶口本。可房東住在豐台,去一趟太遠。 我爸說:「算了。」 我媽說:「還是去吧,聽說零八年外地人沒有暫住證就得被遣送回去。」 老頭有點倔:「那我不出門了。」 再勸。 他起身去臥室了:「我回山西去。」 媽在擇韭菜,半天不作聲,忽然說了一句:「其實最怕的是生病,生病以後醫保在家裡,還得回去住院。」 我爸老說要回山西,還有一個原因,他不說,但我知道,他總覺得應該再去掙掙錢。 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都知道,如果不違法違規,要讓父母在北京住,住在老人生活方便點的城區,有一套小點的房子,得多少年。這是身為人子的責任,但父母總覺得孩子的負擔太重,心裡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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