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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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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送她回家。」 「回去。」他換了一種聲音,像刀片一樣。我腿都木了。 「我要送到。」她沒看他,拉著我走。 一直送到我家的坡底下,她才轉身走。大坡很長,走到頭,我還能聽到她遠遠的口哨聲,她是吹給我聽的。 長大成人後,我還夢到這個人,跟他周旋,趁他坐在屋子裡我跑了,還冷靜地想,跑不過他,決定躲在大門的梁上,等著他追出去。他跑出來找我,眼看就要從門口沖出去了,但是,腳步忽然放慢了,我看到他站住了,就在我的下方,他的眼光慢慢從底下挑上來。 他馬上就要看到我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浮現的那一縷笑。 我全身一震,醒了過來。一個沒當過弱者的人,不會體會到這種恐懼。 採訪的十一個殺夫女犯中,只有一位沒有說殺人的原因。我去她娘家。她姐把我拉到一邊,遲疑再三,對我說:「你不要問了,她不會說的……她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出事那天,他赤條條的去了兩個女兒的臥室。」 「什麼?」 她姐緊緊地扯著我衣服:「不要,不要出聲。」回身只給我看臥室門上,深綠色的荷葉扣像是被撕開了,只剩一個螺絲掛著,懸在門框上。「這是那個人撞壞的,他把我……」她沒說下去,如果不是這個傷口一樣的荷葉扣,和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慘傷羞恥的表情,我很難相信著是現實。 院子裡,上百隻翠綠的酒瓶子直插在深灰的髒雪裡,烏黑的口森森朝上,是這個男人曾存在的證據。 這些女人結婚大都在七十年代,沒受過教育,沒有技能,沒有出外打工的機會,像栽在水泥之中,動彈不得。安華也求助過村書記,村裡解決這件事情的方式是把她丈夫捆在樹上打一頓,但回家後他會變本加厲地報復,別人不敢再介入。婦聯到了五點就下班了,她只能帶著孩子躲在家附近的廁所裡凍一夜。 全世界都存在難以根除的家庭暴力,沒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諾給人幸福,但應該有制度使人可以避免極端的不幸。 在對家庭暴力的預防或懲戒更為成熟的國家,經驗顯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暴只要第一次發生時干預得當,之後都不再發生。警方可以對施暴者強制逮捕,緊急情況下法官可以依據單方申請發出緊急性保護令,禁止施暴者實施暴力或威脅實施暴力,禁止他們聯絡、跟蹤、騷擾對方,不得接近對方或指定家族成員的住所、工作地點以及一切常去的地方,這些政策向施暴者傳達的信號是:你的行為是社會不能容忍的。 但直到我們採訪時,在中國,一個男人仍然可以打一個女人,用到砍她的手,用酒瓶子紮她的眼睛,用槍抵住她的後背,強暴她的姐妹,毆打她的孩子。他甚至在中人面前這樣做,不會受到懲罰——只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人性裡從來不會只有善或惡,但是惡得不到控制,就會吞吃別人的恐懼長大,尖牙啃咬著他們身體裡的善,和著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最後一夜,「血紅的眼睛」睜開,人的臉也許在背後掙扎閃了一下,沒有來得及尖叫,就在黑色的漩渦裡沉下去了,暴力一瞬間反噬其身。 他們都說:「最後一天,他特別不正常。」 小豆說:「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殺死,他決不甘休。」 「你怎麼感覺出來的?」 「因為他看著表呢。」 「這個動作怎麼了?」 「給我一種感覺就是,他在等時間。那時候我記得特清楚,四點五十,天快亮了。他說:嗯,快到五點了。他說你說吧,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嗎?」 「我看了。他的眼睛都發直了,血紅血紅的,一晚上了。」 她有過一個機會逃掉,拉開門想逃到娘家去,被他用到抵著後背押了回來。她把心一橫:「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他說:「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塊兒炸了他。」 「我當時想,我一條命還不夠嗎?我跟他生活了八年,還不夠嗎?我就順手抄起棍子打了他。」就這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勁兒。打完之後,小豆不知道他死了:「我說怎麼出血了呢?我還擦了擦。」 她擦完血,抬頭看了看表,對倒在床上的人說;「真到點了,五點了。你睡吧,我上法院跟你離婚。」她就抱著孩子走了,後來,她是在法院門口被抓住的。 「你這麼多年來反抗過嗎?」我問她。 「沒有,從來沒有反抗過。這是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 燕青拿起的槍是她丈夫的,他在一家煤礦當私人保鏢。 他喜歡玩槍,有次子彈沒拿好,有幾顆掉在地上。他撿起了一顆,上了膛,拿槍口指一指她:「我喊一二三,你撿起來。」她懷孕七八個月了,扶著肚子,半彎著,把沙發底下的子彈一粒一粒撿起來。他端著槍,對著她的背。她說:「我認為他肯定會開槍的,我覺得我馬上就會聽見槍響。」 他要她生個兒子,「他說他的老闆沒有兒子,我們錢沒有他多,我們一定要有個兒子氣氣他。他明確地跟我說,咱們要生一個女兒就掐死她吧。我說那是畜生幹的事兒。」她生了個女兒。第二天,「屋裡很暗很暗,就一個小紅燈泡。他說你給我五分鐘的時間。他的神情很古怪」。 「什麼神情?」 「我說不出來,我就感覺我和孩子都完了。他沖著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邊了。我看他的手沖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槍,我就給了他一槍。」 她說這種情況下,沒有第二個選擇。 「你的判決結果是什麼?」 「無期。」 「無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輩子?」 「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小豆的女兒今年十三歲,從她和母親在法院門口分離之後,母女倆再也沒見過。她連去一趟監獄的錢都沒有。除了逮捕證上,她媽媽也沒有照片,她說想不來她媽什麼樣子。 我蹲在她面前說:「我見過你媽媽,你長得跟她很像。」 她尖細的小臉微微笑,眼睛略有一點斜,有點害羞又高興。 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遞給我:「是啊,跟她一模一樣。俺這孩子冤啊。手裂得,你看手凍得,這個手凍得都流血。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點回來,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時候能給我跟前送個靈就行了。中不?我啥也不要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中不?」她們一老一小兩隻手都放在我手裡,搖著。 我蹲在那兒,無法作答。 她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我突然有點害怕:「您別激動。」 語言未落,就看見她從小板凳上向後一仰。 眾人亂作一團,我下意識攔住想抬她的人,在她的外衣內兜裡亂翻,摸出一個小瓶,是速效救心丸,塞了五粒在她嘴裡。可是她已經完全無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經一點生命氣息都沒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著她僵直的身體,心想她已經死了。 天啊。 五分鐘之後,她緩過來,被扶進了屋裡。 她的孫女很冷靜:「我姥姥經常這樣的。」 「發作的時候你怎麼辦?」 「去找鄰居。」十三歲的小女孩說。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這樣的老老少少。寒冬臘月,連一塊燒的煤都沒有,沒有錢買。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著,孩子們連院門都不出,不願意見人。我們能做的,只是去監獄拍攝時,讓孩子去見媽媽一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華的兒子,他十九歲,終日不回家,也不說自己吃睡在什麼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沒有外套,穿一個袖口脫線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毛衣,坐在臺階上,頭髮蓬亂,恍恍惚惚。 「你為什麼不回家?」我問。 「回家想俺媽,你讓俺媽回來吧。」 又是這句話。 我帶他們去了探視室。兩個孩子看見穿著囚服的媽,老遠就哭了,一邊走一邊像娃娃一樣仰著臉喊「媽,媽」。 女警過來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電話說。」 女兒說:「媽,媽,我們聽你話,你早點回來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哥挺內向,什麼事也不敢說,不敢做的。」 兒子把頭紮在胳膊裡,哭得抬不起頭,女兒對者電話喊:「媽,他說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著覺,他說俺出去找你去,他說去找你,他說他想你。」 媽媽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兒找媽媽啊?我知道媽媽需要你,你也需要媽媽。」 兒子把頭磕在玻璃上:「媽,你不要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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