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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媽說:「不管咱再哭再難,咱要堅持下去,熬下去,聽見了沒?」

  兒子說:「聽見了。」

  旁邊的女警背過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

  每年的三八婦女節,這些女犯中或許有人可以因為平時表現良好而得到減刑,那樣有生之年也許能夠看著孩子長大,小豆對我說,她熱愛這個節日,「但是,一年,為什麼只有一個三八節呢?」

  我想瞭解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燒毀了跟死者有關的照片。從沒人跟孩子們談起父親,被母親殺死的父親。

  我問孩子:「有想過他嗎?」

  「有。」

  「想念什麼呢?」

  「他笑的時候……他給你一個微笑的時候,簡直就像把世界都給了你的那種感覺。」

  她臉上的傷痕,是父親用三角鐵砸的,就在鼻樑和眼睛之間。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問他有沒有弟弟的照片。這個男人歎口氣,從門後邊拽出一把掃帚,舉起來,往中間那根粗房梁上一掃。飄下一張身份證,他拿抹布擦了一下遞給我,眼睛一濕:「看吧,八年啦,沒捨得扔,也不想看。」

  我很意外,這不是張兇惡的臉,這是一個看著甚至有點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問安華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麼會這樣總是喝酒,總是打人嗎?」

  「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有人連結他嗎?」

  「唉,不知道他。」

  「你覺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沒有其他能跟別人交流的方式?」

  「喝酒。」

  他們幾乎都是村子裡最貧窮的人,幾乎都酗酒,喝的時候咒駡賺了錢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說:「這些人,只是農村的失敗者,城市裡沒有。」

  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衛視時,主持過一個「年度新銳人物」的評選,「瘋狂英語」的創始人李陽當選,節目散後,他在大巴車給滿車人講笑話,內容不記得了,但車內大笑的活力和氣氛還記得。十一年後,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網上公開遭受家庭暴力的照片:體重九十公斤的李陽騎坐在妻子背上,揪著她的頭髮,在地上連續撞了十幾下,頭部、膝部、耳朵多處挫傷。

  當天他們爭吵的很久,Kim是美國人,原來是「瘋狂英語」的美方總編輯,結婚後在北京帶著三個女兒,兩年來她的駕駛執照過期,教師執照作廢,母親在美國病了,要帶孩子回去探望,但李陽全國各地演講,說他沒時間陪著她辦手續:「我一個月只回來一兩天,不可能辦好這些事情。她覺得我不能感受她的感受,我在外面這麼跑,冒生命危險,女人應該隱忍一點。」

  「這個說法是不是太大男子主義了?」

  他打斷我:「大男子主義也是這個文化給我的,不是我自己大男子主義。」

  吵了數小時後,他大喊「閉嘴」。Kim說:「我生活中所有的東西都是你控制,你不能讓我閉嘴。」李陽說:「我當時想我就不能讓她有反抗,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他抓住她頭髮摁在地上時,喊的是「我要把一切都了結了」,說如果再嚴重一點,「我可能會殺了她」。

  「坦白地說,那一瞬間是人性的惡?」我對李陽說。

  「是,人性的魔鬼,」他眼睛避開了,眯起來看向旁邊,又瞥向下方,「魔鬼完全打開了。」

  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體訪問,老範把女子監獄調查的節目視頻發給她,她看完同意了。「我不知道在中國有那麼多女人這樣活著,如果我沉默,將來也無法保護我女兒。」

  片子裡我問過這些女犯:「你們在法庭陳述的時候,有沒有談到你們承受的家庭暴力?」

  每個人都說:「沒有。」

  沒有人問她們。

  有女犯接受檢察官訊問的時候,想要說說「這十幾年的咋過的」,檢察官打斷她:「聽你拉家常呢?就說你殺人這一段!」

  Kim被打後曾去報警,有位男性以勸慰的口氣說:「你指的,這兒不是美國。」她說:「我當然知道,但肯定在中國有法律,男人不能打女人。」他說:「是啊,你說得對,男人不能打女人,但老公可以打老婆。」

  李陽曾經在一個電視綜藝節目上說過二女兒脾氣不好,因為「可能她媽媽懷孕的時候我打過她」,他做了一個抽耳光的動作,在場幾位嘉賓呵呵一笑過去了,鏡頭前一位女學生對他說:「你能影響這麼多人,在家庭裡犯這麼一點點錯,Kim老師也會原諒你。」

  三十年前,「受虐婦女綜合症」在北美已經從社會心理學名詞成為一個法律概念,只要獲得專家鑒定就可以獲得輕判甚至無罪釋放,但這在中古還不被認同。在女監片子的開頭和結尾,老範用了同一組鏡頭,鏡頭搖過每個女犯,他們說自己的刑期:「無期,死緩,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經被執行了死刑。

  Kim說:「我有錢,我可以回美國,這些女人呢?她們沒有路了。」

  李陽說他對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標準」。

  「不是愛嗎?」我問。

  「真正的愛是帶來巨大的成功。」他公開在媒體上說不愛妻子,結婚是為了「中美教育的比較」,想把孩子作為英語「瘋狂寶寶」的標籤,是教育的實驗品,他說:「那才是普度眾生,一個小家庭能跟這個比麼?」

  我問他:「你跟你父母之間有過親密的感覺嗎?」

  「沒有,從來沒有,我還記得在西安工作的時候我爸爸說,今天晚上就跟我睡一起吧。嚇死我了,跟他睡一個床上,我寧可去死。斷了,中間斷掉了。」

  李陽四歲才從外婆身邊返回與父母生活,一直到成年,都無法喊出「爸」、「媽」。傳統家庭中的父母工作忙,對孩子嚴厲,他說小時候聽得最多的詞是「笨蛋」「豬」。他童年口吃,懦弱到連電話響都不敢接,少年時期在醫院接受治療時,儀器出了故障燙傷皮膚,他忍著痛不敢叫出聲來,一直到被人發現,臉上存疤至今,說:「自卑的一個極端就是自負,對吧?中國也是這樣,中國是一個自卑情結很重的國家。所以自卑的極端是自負。」

  長大成人時他想強制性地接觸這個自卑,以「瘋狂英語」的方式勒令自己當眾放聲朗讀,在後期,發展到讓學生向老師下跪,鼓動女生剃髮明志,率領數萬名學生高喊「學好英語,佔領世界」、「學好英語,打倒美帝國主義」。

  我說這已經不只是學習方法,「你提供的是很強硬的價值觀。」

  他說:「強硬是我以前最痛恨的,所以才會往強硬方面走,因為我受夠了懦弱。」Kim說,在每次機場登機的時候,李陽一定要等到機場廣播叫他名字,直到最後一遍才登機,這樣「飛機上的人會知道他的存在」。

  我問過安華:「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時候,你覺得他是什麼感覺?」以為她會說,是宣洩的滿足。

  結果她說:「他總是有點絕望的感覺。」

  小豆說:「有一次看電視突然就問,你愛我嗎?我說什麼叫愛啊?我不懂,我不知道,他就對你『啪』一巴掌,你說,愛我不愛?我不知道什麼叫愛。」

  有時候,打完之後,他們也會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問「疼嗎」,就是這一點後悔之色,讓女人能夠幾十年吮吸著一點期望活下來。但是下一次更狠。

  安華說:「我就知道他也挺可憐的。」

  「你覺得他自己想擺脫嗎?」

  「當然想擺脫,因為他說過,我也不希望這個事發生。他說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我幹嘛非傷害別人啊。」她說,「所以我自己矛盾得不行,想離開他又離不開他。」

  我問過Kim:「李陽的生活中,他跟誰親近?」

  Kim怔了一下,說:「最親近的嗎?不認識的人。他站在臺上,他的學生特別愛他,兩個小時後他可以走,是安全的,沒時間犯錯誤。」

  李陽說每天早晨,起床後的半個小時「非常恐怖,非常害怕。覺得工作沒有意義,活著沒有意義」。他給Kim發過短信,「我揪你頭髮的時候,看到有很多白髮,就跟我的白髮一樣。」他說內心深處知道妻子的很多看法是對的:「我是尊敬她的,所以每次她指責我,我才真的恐懼,恐懼積累了,就會以暴力的方式爆發。」

  打過妻子後,他沒有回去安慰,卻主動去看望了父母,第一次帶了禮品,表示關心。我問:「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心理補償嗎?」

  他想了一下,說:「……是吧,是。」

  「那你認為你現在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嗎?」

  他眼睛又再眯縫起來,避開直視,忽然有點口吃起來:「我肯定需要幫助。此時此刻我需要婚姻方面的説明,如……如……如何有效地去解決抑鬱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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