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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再沒多說,在播出單上簽了字。

  但是,同性戀這一期,我連陪著去審的勇氣都沒有。這期通不通過,不是改幾個段落,或者放一放再說,就是一眼之下,播,還是不播。我一直攥著手機等結果,一直等到老範短信:「過了,一字未改。」孫總從中宣部新聞局調到央視第一天,人人都在觀望。他沒說什麼,大會上只笑眯眯引了句蘇東坡的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他退休的時候,我在留言簿上寫上了這首詩,送還他。

  我和趙鐵林很長時間沒有聯繫。有天朋友說起,才知道二〇〇九年他已經去世。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年他給過我一張名片,名字上有一個黑框。別人問,他就笑:「我死過很多次了。」

  他說:「生死尋常之事。」

  趙鐵林出生在戰場上,寄養在鄉下,「文革」中母親自殺,他去礦山挖礦,從北航畢業後,做生意失敗,在海南租處就是三陪女住的地方。一開始也有文人心理,想找個「李香君」或者「杜十娘」之類的人,滿足「救風塵」的願望。後來發現「根本沒那回事兒」。老老實實地給她們拍「美人照」,一張二十塊錢,養活自己。「她們知道我是記者,我靠拍照片吃飯,她們靠青春吃飯,你也別指責我,我也不指責你,能做到這樣就行。我如實告訴她們我的目的,這對她們來說就是尊重,她們知道我不會扭曲她們。」

  有人認為他的照片「傷害」了她們,或者在「關懷」她們。「無所謂傷害也談不上關懷,」他說,「當她們認為你也是在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咱們就是平等的了。」

  六十年間他顛沛流離,臨終前住著四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騎著自行車來去,他遇上了中國紀實攝影「也許是最好的時代」,他也知道選擇這條路就是「選擇了貧困」。看到他臨終前的照片,我心裡不能平靜。他像他拍攝的人一樣,承受命運施加於自己的一切,不粉飾,也不需要虛浮的憐憫。

  生和死,苦難和蒼老,都蘊涵在每一個人的體內,總有一天我們會與之遭逢。

  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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