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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聚會上,朋友說,你現在做的這些題目太邊緣了,大多數人根本不會碰到這些問題。作家野夫說:「那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大多數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免於受辱了。」

  一群人裡有教授,有記者,有公務員,都沉默不語。

  王小波說過,你在家裡,在單位,在認識的人面前,你被當成一個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可能會被當成東西對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當成人,不是東西,這就是尊嚴。

  有人半開玩笑半擠兌,說:「你們這麼拍黃賭毒,再下去的話就該拍同性戀了。」

  我說:「確實是要拍他們了。」

  他愣一下說:「這節目我看都不要看,噁心。」

  旁邊有人聽到了,脫口說:「你要去採訪同性戀患者?」

  有朋友說,他喜歡《費城故事》裡律師事務所的那個合夥人:「他可以那麼得體地把那個感染艾滋的同性戀開掉。」他看了看我:「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你不能去要求別人寬容。」

  我問:「你理解他們嗎?」

  「怎麼不理解?」他說,曾有一個同性戀男子向他表白,他從此再不理這人。「就是覺得噁心。」

  「為什麼你會覺得噁心?」

  「反正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他可能不太願意多談這個話題,臉轉過去了。

  同性戀者就這樣隱身在這個國家之中,將近三千萬人,這個群體之前從來沒在央視出現過。

  「我可以對別人說我是愛滋病毒感染者,但不能說自己是同性戀者。」二十一歲的大瑋說,「在感染艾滋的人裡頭,有血液傳播的,吸毒的,還有嫖娼的,同性戀是最底層的,最被人瞧不起。」

  「醫生問起,你就說是找了小姐。」張北川教授對已感染艾滋要去看病的同性戀者說。他擔心會有麻煩。

  他是中國對同性戀研究最早、最有成績的學者。

  他的話不多慮。

  我在青島見到一個男孩子,他說他有過兩百多個性伴侶,患性病後從外地來治療,當地醫院的醫生知道他的同性戀身份後拒絕醫治。醫生說,妓女可以治,就不能給你治:「你不嫌丟人啊,你這種人在社會上將來怎麼辦?」

  他在醫生面前跪下了。

  沒有用。

  一個母親帶著剛剛二十歲的孩子來找張北川,她的孩子是同性戀者,那個母親說:「早知這樣生下來我就該把他掐死。」

  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工作、上學,努力活著,但他們不能公開身份,絕大多數不得不與異性結婚,大多建立情感的社交場所是在公廁或是浴池,但那樣的地方不大可能產生愛情,只能產生性行為,而且是在陌生人之間。

  「和陌生人發生性關係,對於同性戀者來說有巨大的好處,這個好處就是安全。」張教授說。

  安全?我很意外,這是在健康上最不安全的方式。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兩個人完了關係大家互相都不認識,不用擔心身份的洩露。」

  在沒有過去和未來的地方,愛活不下來,只有性。

  「我曾經說過,只要自己不是那種人,我願意一無所有。」翼飛坐在我對面,長得很清秀。他拿「那種人」來形容自己,連「同性戀」這三個字都恥於啟齒,「我覺得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正常。因為我覺得自己那種現象是一種不健康,是一種病態。我強迫自己不去接觸任何一個男孩子,儘量疏遠他們,儘量去找女孩子,精神上對自己壓力很大。」

  一九九七年之前,他有可能因為自己的性傾向人獄,罪名是「流氓罪」。

  「同性戀是先天基因決定的,幾十種羚羊類動物裡面,也觀察到同性之間的性行為了,在靈長類動物裡邊,還觀察到了依戀現象,人類的依戀現象,在某種程度我們就稱之為愛了。」張北川說。

  二〇〇一年,第二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不再將同性戀者統稱為精神病人,但「同性戀」還是被歸於「性心理障礙」條目下。

  翼飛拿家裡給他學鋼琴的錢去看心理醫生,接受治療。像庫布裡克的電影《發條橙》,一個人被強制性地喚起欲望,同時用藥物催吐或電擊的方式,讓你感到疼痛、口渴、噁心。「這是健康人類的有機組織正在對破壞規則的惡勢力作出反應,你正在被改造得精神健全,身體健康。」電影裡,穿著一塵不染白大褂的醫生說。

  一次又一次,直到人體就像看到毒蛇一樣,對自己的欲望作出迅速而強烈的厭惡反應。

  張北川說他認識一個接受這種治療的人,最後的結局是出家了。「你再也不會有選擇同性戀的欲望了。」

  「你再也不用有欲望了。」

  「你好了。」

  他們坐在我對面,手拉手,十指交握。

  我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稍有錯愕,看的時間稍長一點兒,心裡微微的不適感就沒了。

  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怎麼形容你們之間的關係?」

  「愛情。」他們毫不遲疑。

  他們當中更活潑愛笑的那個說:「每次看到婚禮的花車開過,我都會祝福他們,希望我將來也能這樣。」

  當下對他們來說,只能是幻想。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最終會選擇與異性結婚,成立家庭。

  我們採訪了一位妻子,九年的婚姻,生育了女兒,但丈夫幾乎從不與她親熱。她說:「我覺得他挺怪的。」

  「怪在哪兒?」

  「他從來沒吻過我。」

  「比如說你想跟他很親密的時候,你表達出來,他會什麼反應?」

  「我覺得他經常很本能地把身體縮成一團,很害怕、很厭惡的那種樣子。」

  「厭惡?」

  她淒涼一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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