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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但十一點四十,沒人來。十二點四十,也沒人。小項安慰我:「吸毒的人都不靠譜。」我不死心,站在酒店門口等著。

  阿文來的時候是淩晨一點。她在我對面坐下,我遞給她一瓶水,很近地看著她,年輕人的樣子,但低垂的直發下,雙頰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烏黑的,非常大。她穿著廉價的淡黃色的確良套裙,腿上幾乎沒有任何肌肉。

  她嗓子喑啞,聽起來像是囈語,不斷重複某些句子。採訪差不多淩晨四點才結束,司機聽得睡過去了。我不想打斷她,這一年多的生活,她一直沒機會說,說出來也沒人信。她說:「我可以這樣厚顏無恥!我都覺得自己厚顏無恥……現在想起來也還是。你可以到那條街上站在那裡跟別人討價還價。不是說賣別人,賣什麼,是賣自己呀!那是跟別人討價還價賣自己!」

  她說在噩夢裡,還會一次次回到那個地方——穿著從戒毒所被賣出來時的那條睡裙,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就要開始站在那條街上,等著出賣自己。

  「你戒毒所是挽救人,還是毀滅人?」她渾身顫抖地說。

  深夜非常安靜,能聽到檯燈「噝噝」的電流聲。她說:「我也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希望社會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把我們不當人。」

  告別時我送她到門口,問她去哪,她猶豫了一下,沒直接回答,說送她來的朋友會來接她。說完頓一下,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像是有點愧意,又像是詢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攬了她一下,這才知道她瘦成了什麼樣子。她吸毒,偷東西,但她是一個人,她受侮辱,做噩夢,受了她本不該受的罪。

  節目播後原戒毒所所長被捕。但有人說:「自從柴靜去了新聞調查,節目就墮落到了去拍網站新聞的最底下一行。」意思是你們不去拍時政新聞,卻去關心邊緣人群,無非為了聳動,吸引眼球。

  趙鐵林當年拍三陪女的時候,也被人這麼說過。看到他的照片之前,我對這個題材也不關心,我知道這些女性存在,但覺得她們與我無關。

  但通過他的眼睛,我看到十六歲的阿V抱著小貓嬉樂,不顧排隊等著的男子,她發高燒的時候坐在板凳上舉著虛弱的頭,托著腮聽老嫖客講人生道理,看著她掙了一筆錢去跟自己供養的男朋友吃飯,張開雙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在月光下側臉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知道和感覺到,是兩回事。

  當年看照片時我寫過: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疼痛的親切來到「新聞調查」後,我下意識裡尋找像阿V這樣的人——那些我知道,但從沒感到他們存在的人。

  我們在廣西找一個被超期羈押了二十八年的人。看守所在山裡,不通公路,要步行五公里。大毒日頭曬著,走到一半,豪雨兜頭澆下,沒遮沒避,腿上全是小咬留的鮮紅點子。攝像的皮鞋底兒被泥粘掉丫,扛著機器斜著身子頂著鞋尖往前走。

  他叫謝洪武,父親當年因為是地主,被鬥死了,他二十多歲一直沒成家,有天放牛,大喇叭裡突然喊,蔣介石投反動傳單啦。大隊裡有人說,看見他撿了一張。從此他一直被關押在看守所。從調查卷宗看,除了一張一九七四年六月由當時縣公安局長簽發的拘留證外,無卷宗,無判決,無罪名,無期限。

  他被關了二十八年。

  我們去的時候,謝洪武已經在人大干預下,解除關押,被送到一家復員軍人療養院。關押他的囚室被拆了,長滿到我膝蓋的瓜蔓,漆綠的大葉子上刺手的絨毛,野氣森森。地基還在,我撥開雜草,大概量了一下,一米五寬,不到兩米長,剛夠躺下一個人吧。這樣的牢房有三個,都是關押精神病人的。我問看守所工作人員,這個牢室有窗嗎?他們說大約兩米高的地方有過一個窗。從這個窗看出去,是另一堵牆。

  從看守所出來之後,謝洪武獲得六十多萬元的國家賠償。但他年過六十,沒有親人,村裡的房子拆了蓋了學校,只能在復員軍人療養院過下去,屬於他的物品是一隻瓷缸子。醫生說剛出來時謝洪武的腰彎得像一隻球,各個關節都萎縮了,他不願意睡床上,要睡地上,「由於駝背,四肢肌肉萎縮,躺著睡不著,要坐著才能睡著」。

  他二十多年沒有與外界說過話,語言能力基本喪失了,但醫生說他的一部分心智是明白的——療養院的服務專案裡有洗衣服,但是他不要,他自己洗。吃完飯,病人的碗都是醫院的人洗完了消毒,他總洗得乾乾淨淨才送去。採訪的時候,我給他一瓶水,他小心地把一半倒進瓷缸子,把剩下一半遞給我,讓我喝。

  我想跟他在紙上談談,可他只會寫「毛主席」三個字了。

  沒有辦法。我只能蹲在他面前,看著他。他的臉又小又皺,牙掉得沒有幾顆了,只有眼睛是幾乎透明的淡綠色,像小孩兒一樣單純。

  他忽然拉著我的手,讓我摸他的膝蓋,中間是空的。

  我再摸另一個,空的。

  我吃驚地看著他。

  旁邊的人說,這是當年被挖掉了。

  二十八年,他都在這個牢房裡頭,沒有出來過,沒有放風,沒有書報,大便小便也在裡面,他被認為是精神病,但檔案裡沒有鑒定記錄,我採訪看守所所長,他說:「都說他是神經病,再說他也不喊。」

  但即使是精神病人。也不能關押,所長說:「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清理不出去。」村子裡,他七十多歲的哥哥還在世,只是謝洪武當年是「管制物件」,哥哥不敢過問他的下落,認為他早死了,年年清明在村頭燒把紙。

  我問所長:「他在你這兒已經關了二十多年,只有一張拘留證,你不關心嗎?這個人為什麼被關,為什麼沒放出去?」

  「如果關心他早就放回家了。」

  「為什麼不關心他呢?」

  「我說了,沒有那個精力,不問那個事,也是多年的事,好像他是自然而然的,怎麼說,好像合法一樣。以前幾個所長都把他放在瘋人室裡,我上來還照樣。我又管這麼一攤子,管他們有吃有喝,不凍死、餓死。早沒有想,如果想了早就處理了,有那麼高境界,我們早就先進了。」

  黃昏採訪完夕陽正好,謝洪武和其他的老人,都按療養院規定在草坪上休息,工作人員拉來一批椅子,讓老人們整齊地背對滿天紅霞坐成一排,謝洪武彎在籐椅裡直視前方,看上去無動於衷,沒有意願。但我還是忍不住跟工作人員說:「能不能把他們的椅子轉一下,換成另一個方向?」

  他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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