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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說:「這個公司之前沒有逃逸,就只能算經濟糾紛。」

  我說:「你們不受理之後,他不就跑了麼?」

  ……一來一回,話趕話,忘了這採訪是靠人情勉強答應的,好歹表情語氣上和緩一點兒,我倒好,橫眉豎目,問完起身就走,都不知道打打圓場,找補找補。

  出來到車上,自己還神清氣爽的,小宏坐我右手邊,扭頭一看,他大拇指鮮血淋淋,我說:「喲,這是怎麼啦?」老範笑:「你剛才採訪太狠了,人家同學站邊上,上級繃著臉端著玻璃瓶一聲不吭,小宏哥哥沒法對人家交代,也不能打斷你採訪。你還一直問,一直問,他就把拇指放在門上夾,夾了一下又一下……」

  慚愧。

  《紅樓夢》裡寫賈寶玉討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覺得市儈。我原來也是,一腔少年狂狷之氣,講什麼人情世故?採訪時萬物由我驅使,自命正直裡有一種冷酷: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來自親人一樣的同事,我恐怕也不會在意,他對我一句責備沒有,也正因為這個,我隱隱有個感覺,為了一個目的——哪怕是一個正義的目的,就像車輪一樣狠狠輾過人的心,也是另一種戾氣。

  節目播後,收到一箱荔枝,由深圳寄來,我發短信謝那位黑瘦警官。

  他回:「我一直尊敬『新聞調查』,其實很多人心裡都明白,只是不太說話。不要客氣,一點心意,你們受之無愧。」

  二〇〇六年,一家雜誌採訪我,封面照片看得我嚇一跳——怎麼變這樣了我?穿一件男式咖啡色襯衫,卷著袖子,叉著胳膊,面無表情看著鏡頭。好傢伙,鐵血女便衣。底下標題是「新聞戲劇的主角」。崔永元勸過我一次:「你不適合調查,跟在別人後面追,那是瘋丫頭野小子幹的事,你去做個讀書節目吧。」他怕我有點逼自己。

  我深知他的好意,但文靜了這麼多年,一直泡在自己那點小世界裡頭,怕熱怕冷怕苦怕出門怕應酬,除了眼前,別無所見。有次看漫畫,查理·布朗得了抑鬱症,露西問:「你是怕貓麼?」

  「不是。」

  「是怕狗麼?」

  「不是。」

  「那你為什麼?」

  「耶誕節要來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了,」這姑娘說,「你需要參與進這個世界。」

  是這意思。過去當主持人的時候,我爸天天看,從來沒誇過,到了「新聞調查」,做完山西賄選那期後,電話裡他說:「嗯,這節目反映了現實。」

  長天大地,多摔打吧。大夏天四十度,站在比人高的野玉米地裡採訪,小腿上全是刺癢,我以為是蟲子,後來發現是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著你沒法磨嘰和抒情,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踩實了飛快往前走,採訪完滿臉通紅走到陰涼裡頭,光腳踩在槐樹底下青磚地上冰鎮著,從旁邊深井裡壓一桶水上來,胳膊浸進去撈一把出來洗臉,一激靈的清涼。

  那幾年就是這種盛夏才有的乾燥明亮,之前青春期濕答答的勁兒一掃而空。

  我一個猛子紮人這世界,一個接一個出差,連氣都不換,直到有一天,蹲在西北玉米地邊的土牆上,等著天光暗一點錄串場,餓了,一個毛頭小男孩拿個大饃從我腳下經過,「小孩兒,給我們吃點兒。」

  他掃我一眼,一步不停邊啃邊跑。

  過了一陣子,墨綠的玉米地裡,遠遠兩個點兒,黑的是他,還有個紅的,跑近了是他姐,拿了一塑膠袋胖大的饃,還有一小袋豬頭肉,和三四根娃娃胳膊粗的黃瓜。

  我接住大饃一掰,熱氣一撲,長提一口氣,一口下去,手都顫了。那一下,像是水裡一抬頭,換氣一刹那看見自己,蹲在田地中間半垛窄土牆上,為爬牆脫了鞋,光腳上都是土。傍晚風暴快來滿天黑,只有長雲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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