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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喊了出來:「我至今還認為他是有罪的。」他轉身往外走,一邊揮舞著手:「你不要成為別人的工具。」

  我緊跟在他身後,鏡頭在我身後:「法庭辯論的時候,辯護律師說司法不要成為工具,您怎麼看?」

  他跳得真高。

  採訪完,張天賀叼個大煙斗,定了會兒神,說:「這溫柔的小刀兒,左一刀右一刀,一會兒就剩下骨頭了。」又歎氣:「一個姑娘家這麼厲害,誰敢娶?」

  過了一陣子,就沒人說我厲害了,因為組裡來了新人。

  第一次見面,謔,這姑娘,剪短髮,一條背帶牛仔褲。眼清如水,一點笑意沒有。

  我倆下班回家,發現走的是一條路,租的房子緊挨著。過馬路的時候,她對我說:「以前你在湖南衛視的時候我挺喜歡的。」

  我剛想扭捏一下,她接著說:「你在『東方時空』主持的那是什麼爛節目呀?」

  「嗯……」

  她轉過頭毫不留情地看著我:「那個時候,我很討厭你。」

  姑娘叫老郝。後來對我比較容忍了,大概覺得我笨,我好不容易領點錢,姚大姐千叮萬囑,逼著我當面裝在信封裡包好,又怕我掉,拿釘書機訂上,又怕包沒有拉鍊,讓我用手按著,臨走我還是把黃澄澄的信封丟在辦公桌上了。第二天,老郝把錢帶給我,押著我在路上存進銀行。櫃檯小姐問,活期還是定期?

  就那麼幾千塊錢,我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說,定期。

  老郝仰天大笑,笑得都跑出去了。

  她知道我搞不太清楚定期活期有多大區別,醫療、保險……她都得惦記著,我和老範從此有人管,蹭在老郝的小房子裡,廚房小得進不去人,老郝一條熱褲,兩條長腿,圍個圍裙,做泰國菜給我們吃,拿只小銀剪剪小紅尖椒圈,腳底下放著一盆鮮蝦:「今天好不容易買著魚露。」我和老範倒在藤搖椅上,喝著蜂蜜水,手邊水晶碗裡是金絲棗,硬紙疊的垃圾盒讓我倆放核。

  「老郝。」

  「嗯?」她在廚房應。

  「我要娶你。」

  「滾。」

  採訪的時候她總冷眼看我,剛開機她就叫「停」。

  「你那個——」她指指我手腕上戴的很細一支的銀鐲子,我穿著白襯衣,想著沒人會看見。「你不戴,沒人不高興,」她說,「你戴了就可能有人不喜歡。」

  我摘下,之後不在工作時候戴首飾。

  老郝眼底無塵,她來之後,選題就更硬更難。我們去江西找個失蹤的販賣假古董的犯罪嫌疑人,深冬半夜,車熄火了,兩人凍得抖抖索索,在後頭推車,身上都是泥點子。滿天星斗亮得嚇人。找到嫌疑人家,一進家門,正對著桌板上放一個黑白鏡框,是個遺像。

  家屬一攤手:「死了。」

  這人是當地公安局長的弟弟,我們去了公安局。

  局長戴一個大墨鏡,見面寒暄,拿出上百萬字文學作品集送我們,聊了半天文學,才開口說案子,說嫌疑人被山東警方帶走了,再沒見過,說可能在監獄裡病死了。

  我狐疑:「聽說這人是您弟弟?」

  他大大方方地說:「是啊,我大義滅親,親自把他交給山東警方的。」

  我們打電話問山東警方,這死人到底怎麼回事。人家根本不理我們。也是,隔著幾千里,打電話哪兒成啊。

  五個人回到賓館,愁眉苦臉,像吃了個硬幣。

  老郝說:「我去。」每次,她決心已定時,都是嘴往下一抿,一點表情沒有,眼裡寒意閃閃。

  她看了下表,沒收拾行李,從隨身小黑包裡拿出個杯子,接了一杯熱水,擰緊蓋,插進側包,下樓打車,三小時後到了車站,一跳上去火車就開動了。到車上打電話跟我商量去了找誰,怎麼辦。一個多小時後,電話沒電了,突然斷掉,不知道車到了哪兒。

  我放下「嘟嘟」空響的電話。那天是耶誕節,手機關了聲音,一閃一滅都是過節的短信,北京上海,都是遠在天邊的事兒,我對牆坐著,小縣城裡滿城漆黑,無聲無息。

  滿是黴味的房間裡,深綠色地毯已經髒得看不出花紋,水龍頭隔一會兒就「哢啦啦」響一陣子,流一會兒銅黃色的水。我在紙上寫這件事的各種可能,如果真是局長私放了他弟弟,他會怎麼做?……這樣做需要什麼程式,誰能説明他?這些程式會不會留下痕跡?……我亂寫乩畫,證據不夠,腦子裡像老汽車一遍遍拿鑰匙轟,就是差那麼一點兒打不著火,又興奮又痛苦。

  不成,這麼想沒用。

  我必須變成他。

  我趴在桌上繼續在白紙上寫: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我會需要誰來説明我?……我的弱點會是什麼?腦子裡像有燈打了一下閃,我打電話問公安局的同志,閒聊幾句後問:「你們局長平時戴眼鏡麼?」

  他猶豫了一下:「不戴」

  掛了電話,我繼續寫:「見記者的面要戴墨鏡遮自己的眼睛……是個寫詩的文學青年……他的弱點可能是什麼?」

  我寫:「意志。」

  陳虻有一次跟我講,日本橫綱級的相撲選手,上臺的時候。兩人不交手,就拿眼睛互相瞪,據說勝敗在那時候就決定了。兩刃不相交,就靠意志。整整一天,我們沒有出賓館的門,敲門也不開,當天的日記裡我寫:「交戰之前,明知他腰裡有銀子,但被衣衫蓋著,不知道該怎麼出劍,但經驗告訴我,那就別動。風動,樹梢動,月光動,你別動,就會看到端倪。」

  第二天傍晚,公安局的同志打電話來:「他向組織坦白了。」

  再見局長的時候,他的眼鏡已經摘了,眼球上一抹一抹的紅絲,他說我想抽根煙。給了他一根。他抽完,承認了,他弟弟和另一個嫌疑人是他從山東警方手裡以江西有案底為由接回,之後私放,讓家屬對外宣稱死亡。

  我問到跟他同去山東接的還有哪位員警,他久久地沉默。一個人是不能辦這個手續的,我再問:「有沒有人跟你去山東?」

  「沒有。」

  膝蓋上的手機響了,是老郝發來的短信:山東警方提供了介紹信號碼。我把這個號碼寫下來,遞給對面的人:「這是你開的介紹信號碼,信上有兩個人的名字。」

  他歎口氣:「他年輕,我不想他捲進這件事。」

  我說:「那你當時為什麼讓他捲進來呢?」

  他再長歎一聲。

  採訪完,老郝正立在山東瀟瀟大雪裡,攥著手機默等我的消息。跌跌撞撞的土路盡頭,看到一段赤金灼灼的晚霞,李季下車去拍它,我給老郝發了一個短信:「贏了。」

  這樣的節目做多了,有陣子我有點矯枉過正,用力過猛。我媽說:「跟你爸一樣,有股子牛黃丸勁兒。」

  在深圳採訪詐騙案時,公安局的同志可能被媒體採訪得煩了,不讓我們進門。

  窮途末路,錄音師小宏想起來他有個同學在深圳市局上班,一聯繫還在。對方念舊,幫忙找來他的上級,端著一個玻璃瓶當茶杯,悠悠喝一口,把茶葉再吐回杯子裡:「跟你們走一趟吧。」

  安排了經偵大隊一位警官接受採訪,黑瘦,兩眼精光四射,說話沒一個廢字。

  我問:「為什麼這類案件當事人報警後警方不受理?」

  警官說,因為合同糾紛和合同詐騙的區別,法學家都說不清楚。我追問:「不清楚?說不清楚你們怎麼判斷案件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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