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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到了家裡,王一丹已經到家了,她坐在沙發上,一臉怒氣。駱垣想著剛才的事,也沒有在意,脫了上衣往衣架上掛,順便問了一句「吃什麼呀?」

  王一丹回敬一句:「你說呢!」

  「發那麼大火幹什麼呀?」

  「你看看這都幾點了?」

  駱垣抬腕看看表,已經快一點了,於是他說:「局裡有點事,來遲了。」

  「恐怕是遇上哪個婊子了吧。」

  「嘴裡乾淨點!」駱垣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走進廚房,找出一些菜,準備洗菜做飯。這時門「哐啷」響了一聲,他知道,王一丹已經出門了。他也就沒有再做飯的必要了。放下手裡的菜,他回到沙發上坐下來,不知怎麼的,就又想起馮曉仁被汽車撞的情景和被凳子砸的情景,心裡翻起一股無以名狀的失落感。他這樣想著,隱約聽見有人在敲門,他想是不是王一丹把鑰匙忘了,她又回來了。於是走過去開了門,不見王一丹,卻見一個人影在他家的門口閃了一下,就向樓下走去,看他的背影,酷似馮曉仁,他心裡一怔,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下去。

  出了樓門,左看右看不見馮曉仁的影子,他的心裡越加犯嘀咕了,真是活見鬼了。他在樓口站了一會兒,滿腹狐疑地往樓上走。上到最後一級樓梯,只覺心裡一陣發悶,眼前一黑,向前栽了過去,接著骨碌碌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滾到下一級樓梯,七竅流血,死了。

  駱垣的死使稍稍平靜的局裡又掀起一波波瀾。他死得很是突然,自然有意外死亡的嫌疑,又是驗屍,又是調查,弄得沸沸揚揚。這樣忙了一陣,結果還是自然死亡,是腦出血死的。

  接下來就該是辦喪事了,任之良忙得不亦樂乎,接待駱垣老家的來人,安撫悲悲切切的家屬和對付那位難纏的遺孀。最頭疼的,是要他寫追悼會的悼詞。

  他在組織部門調閱了駱垣的檔案,前一部分好寫,生於某年某月某日,男性還是女性,哪黨哪派,何年何月參加工作,從事過什麼職業,擔任過何種職務。後半部分要對死者的一生做出一個基本的評價,就是要對其蓋棺定論。從某種意義上說,駱垣的一生,寄生蟲似的一生,他的宿主就是這個社會以及支撐這個社會的芸芸眾生。但是,他能這麼寫嗎?當然不能。這樣的人在這個社會上又不只是駱垣一個人,多了去了;這樣的人死掉的也不只是駱垣一個,多了去了,這樣的悼詞也不是頭一次遇到,多了去了。他該怎麼寫呢?

  駱垣同志在二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任之良這樣寫道,自己也感到十分滑稽,不覺啞然失笑,望著電腦螢幕,呆頭呆腦地呆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樣寫下去。但這是他的工作任務,追悼會明天要開,悼詞還要經過局領導和有關部門的審查,還要征得家屬的同意,時間不允許他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他不得不繼續寫下去:

  忠於黨、忠於人民,具有較強的黨性原則和政治責任感。這不是自欺欺人嗎?任之良自問,但這是官樣文章,只能按照規定的格式和規定的內容進行文字組合,沒有絲毫發表自己意見的空間,他接著寫道:駱垣同志忠於職守,對工作認真負責,尤其是擔任本局副局長以來,兢兢業業,不徇私情,任勞任怨。任之良仿佛覺得,他的手長在別人的身上,受另一顆大腦的支配,做著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荒唐可笑的文字遊戲。他情不自禁地笑笑,順勢寫道:

  在本職崗位上,清正廉潔,公道正派,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全心全意維護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受到社會各界的一致好評。

  任之良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一行行漂亮的文字,就像刀子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道無法彌合的印痕。他長出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繼續敲下去:

  駱垣同志為人正直,心胸開闊,作風正派,光明磊落;具有良好的思想品質和政治風範,待人誠懇,平易近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善於團結同志,勇於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處處以身作則,率先垂範,為我們樹立了學習的榜樣,是我們大家敬重的良師益友。

  任之良停了片刻,接著寫道:駱垣同志的逝世,使我們的黨失去了一位好黨員、好幹部,我們失去了一位好領導、好同志、好朋友。我們悼念駱垣同志,就是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駱垣同志的遺志,學習駱垣同志的優良品質,為繁榮和發展我市的經濟,促進我市的文明進步努力工作、艱苦奮鬥,做出新的貢獻!

  寫完,任之良如釋重負,最後寫道:駱垣同志,安息吧!

  駱垣的追悼會如期舉行,追念廳裡站滿了肅穆的人群,各個神情冷峻,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悼念廳的上方,懸掛著駱垣的遺像,兩旁擺滿了花圈。哀哀怨怨的哀樂彌漫在大廳裡,他的同類在為他送行,不知他是要上天堂,還是要下地獄。

  主持人宣佈追悼會開始,然後,按職務級別,從大到小,一一宣讀前來參加追悼會或送來花圈、挽幛的各級領導,至於親朋好友,只用一個概數一筆帶過,倒也省事。

  悼詞自然由徐樹軍來致。徐樹軍用低沉的、悲悲切切的聲音,帶著濃厚的感情色彩,追憶他的這位同事、助手的往事,對他的一生做出終生的評定,也就是所謂的「蓋棺定論」。任之良聽著自己杜撰的荒唐之言,不禁想起一位偉人說過的話:「好在歷史是由人民寫的」,在歷史的長河中,從今往後,「人民」會不會再想起這位「全心全意維護」他們「切身利益」的「公僕」呢?

  人們在肅穆的氣氛中屏息聆聽對駱垣的讚歌。不知什麼時候,馬半仙摸到了任之良的身旁,他偏過頭,俯在任之良的耳旁,悄聲問:「這悼詞是你寫的?」

  任之良附在他的耳旁說:「有什麼不對嗎?」

  「寫得真是太好了,這樣的好人到哪裡去找呀!」馬半仙微笑著說。

  「你是在譏笑我嗎?」任之良沒好氣地說。

  「哪裡敢呀,我是佩服你的文筆,真是生花妙筆啊。」馬半仙說著豎起大拇指,向任之良擠擠眼。

  「真是不可理喻。」任之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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