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黑馬甲 | 上頁 下頁


  後來的日子就過得很無聊,晃來晃去的,也不知怎麼就算初中畢業了。那時大學停止招生了,學校的高中班也都沒了。王向東找到米彩兒說:「我爸他們廠招工呢,我爸已經給我報名了。你也趕緊去上班吧,找學校革委會,讓他們給安排啊。」

  彩兒的臉陰下去,這才說了實話。原來,正是因為她爸爸有思想問題,組織上才不給她安排工作的,要她先在學校等。王向東心裡也有些彆扭,不過這出身問題也沒轍,沒有純正的血統組織上怎麼能放心讓她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呢?別說添磚加瓦了,那些人沒事還憋著挖社會主義牆角呢。而且他也早看出彩兒和胡同裡那些女孩子不一樣,一看就不像無產階級後代,無產階級有這麼細皮嫩肉的嗎?他也懷疑過自己思想不健康,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沒辦法。

  敏感細膩的米彩兒終於洞察了他的心思似的,垂眼揪著自己的衣角,紅了臉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老三,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王向東猛一拍胸脯道:「誰說啦!我這輩子都不會撇下你。」米彩兒燦爛地一笑,馬上又堅定地說;「如果你怕我耽誤你的前程,我不會拖累你。」王向東就受不了這個,女孩子都這麼義氣,他還能咋樣?他說我都跟你那樣了,我能不負責任嗎?我王老三大小也是個爺們兒。米彩兒哭了,一下軟在王向東的肩頭,喜極而泣地說:「算我沒看錯人。」

  半個月後,王向東就坐著王老成的車去了紅旗軋鋼廠,成了國家工廠的正式職工,被安排著跟一位姓劉的師傅學開叉車。劉師傅人很好,有個外號叫「破水管子」,老(流)劉嘛。

  王向東一摸叉車,三兩下就掌握了,沒半天工夫,就開始開著叉車跑車間外頭兜風了。正體驗著當家做主人的快活,就讓劉師傅大吼著熊了一頓,說要不看你是王老成的兒子,我直接就踹你大爐裡去!王向東嘿嘿笑,劉師傅評價說:「就這一笑,還透著點兒你爹的憨厚勁。」

  王向東雖然還不足18歲,身體卻發育得壯實,激情飽滿精力旺盛。工廠裡的一切都叫他感覺著新鮮,看哪都充滿了活力,工友們也都很熱情,思想簡單,滿嘴跑火車,尤其是那幾個瘋扯的女職工,開起玩笑來更是驚天動地。王向東小小地不適了一下,很快就歡天喜地地融合進這個集體裡去。

  這期間,豐子傑也上了班,是個很清閒的單位,叫東方紅五金合作社,說是組織上照顧他家的。因為不久前豐家在鄉下插隊的二兒子的骨灰盒運回來了,在地震中砸死的,據說是為了搶救生產隊的牲口料才英勇獻身的,生得平凡,死得光榮。豐娘抱著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說我精了一輩子咋生了你這麼一個傻兒呀,牲口料啊!

  6

  沒多久,王向東有了平生第一輛「永久」自行車,幾乎透支了他半年的工資,就這,還是靠老劉師傅給爭取的指標,送了禮才拿到購車票的。王向東珍惜啊,苦練了兩天,終於掌握了駕駛技巧。

  這天上午,下了夜班的王向東沒在單位耗閒事兒,騎車出了廠,半路上先在豐子傑剛上班的合作社晃了一圈,主要是炫耀一下他的坐騎,然後直接沖向學校,闖進去,先在操場兜一遭,雙手脫把還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受足了孩子們羡慕的眼光,這時銀鈴般一聲喊,他立刻一抓把,擰頭向米彩兒的方向騎去。

  先觀賞了一遍自行車,米彩兒歡喜地告訴他:「我的工作也要有著落啦。」

  「是嗎?我說過天無絕人之路嘛,嘛單位?」

  「副食店,學校邊上那個『永紅』。」對女孩子來說,副食店可是不錯了。

  王向東剛要高興,米彩兒又說:「不過還沒定死,黃主任說有一大幫人想往裡鑽,還要挨個審查呢。」黃主任是校「革委會」的領導。看王向東臉色有些沉,她又趕緊補充道:「黃主任說了,這次不看出身,主要是審查個人的思想覺悟。」王向東放心了,說那你沒問題,這幾天再突擊看看毛主席的書吧。

  米彩兒彙報說;「咱班一共就剩四個人沒分配了,連大羅都去了環衛,李愛國參軍了,最光榮。」王向東不服地說:「到哪都是建設新中國,當兵上班都一樣。」米彩兒說我這幾天老失眠,真怕通不過審查。王向東說你就樹立排除萬難的思想,一定能過關,古代的老太婆還能把鐵棍兒給磨成繡花針呢。我看黃主任的水準也高不到哪去,他還未必能難倒你呢。米彩兒受了鼓舞,笑得燦爛。

  不到一禮拜,米彩兒就去了副食店,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王向東,他還是先聽豐子傑說的。豐子傑說老三你跟米彩兒散了吧,我早就告訴過你,資產階級陣營裡的人信不住,為了上班,米彩兒楞跟黃主任睡了覺,你說這女人還能要嗎?

  「你他媽看見啦?!」豐子傑的領口一下子被王向東揪在手裡,王向東的眼睛裡噴射出憤怒的火焰來。豐子傑驚詫一下,一把把他推開,抻了下脖領子罵道:「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沒看見又咋啦?你真傻假傻呀,你也不想想,那麼好的工作,憑啥就輪上她了?我哥還為革命獻身了哪,她憑啥?」

  王向東懵了,心裡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愣了幾秒鐘,氣急敗壞地跨上自行車,向副食店飛去。

  找到米彩兒,只幾句話就談崩了。

  王向東奮力把「永久」一支,直視著米彩兒追問道:「黃主任那流氓到底是咋審查你的?為啥這個崗位不給別人單給了你?」米彩兒一愣,臉突然騰地就漲紅了,大眼睛撲閃一下,洋溢著淚花道:「好啊王老三,虧你想得出來!我算瞎了眼啦!」說完猛一轉身跑了進去,王向東大叫:「你給我站住!不說清楚了別想走!」

  「我跟你說不著!就算我是右派的閨女,也輪不到你來審判我,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格!王老三,我跟你一刀兩斷!」

  「你敢!」王向東脖子一橫,猛地一蹲車把,咆哮道:「一刀兩斷也得先把問題交代清楚!」

  轉頭王向東就奔了五金合作社,告訴豐子傑這事兒沒完,晚上就掏姓黃的老窩去,醋打哪酸鹽打哪鹹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豐子傑說為個女的,值嗎?王向東說你幹不幹吧。

  幹。豐子傑說,臉上帶著一種茫然又神聖的光彩。

  晚上,王向東是十點鐘的班,吃了飯就開始等豐子傑,外面一喊,就去了,一看還有個大羅,王向東說夠意思。幾個人摸到黃主任家門口,喊兩聲,黃主任出來了,還沒過話,就讓豐子傑給封了眼。幾個人一咋呼,黃主任有些傻,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啊,黑咕隆咚地挨了扁也真是沒轍,心思一動,忙問:你們是哪一派的,別打了自己人啊。王向東一拽脖領子,把黃主任拉進旁邊空閒的危房裡,摸著黑先踹倒,才告訴他:「我們是井岡山戰鬥隊的!」——提前他們就商量好了,要用筒子樓的名義審黃主任。

  黃主任說我聽著聲音耳熟啊,你別是王老成家的三兒吧。王向東又是一腳,說我他媽還就是王老成呢,你長的啥雞巴耳朵?豐子傑說甭廢話了,談正事:「說吧,為啥把副食店的指標給米彩兒?」

  「人家政治上要求進步,你們……」大羅搗過去一拳道:「甭說我們,說你!是不是把米彩兒給睡了?」

  黃主任努力挺一下腰板說:「胡說!我能那麼沒覺悟嗎?媽的你們也甭裝神弄鬼啦,我聽出來了,你不就是羅小二嗎?你一吸溜鼻子我就聽出來啦!滾!我這就找你們家大人去!」黃主任發瘋般一通扒拉,從幾個人的拉扯裡突圍出去,豐子傑踢了大羅一腳:「關鍵時刻你吸溜哪家子鼻涕!」

  「都快流嘴裡去啦!」大羅無辜地爭辯道。王向東卻在黑暗裡一陣彷徨,看來,米彩兒這個事還真不好說清呢,弄不好就冤枉了她,這事不能就這麼迷糊過去,要是真冤枉了她,他去磕頭都成,要是她真的對不起他了,他宰了她的心思都有:我不負人,人也不許負我——王向東就是這脾氣。

  正躊躇著,王老成雷鳴般的叫聲在黑暗裡爆炸起來;「老三!老三!」

  王向東溜出小黑屋,倉皇地跟兩個夥伴道了別,三拐兩拐,摸到家門口,悄悄開了車鎖,高喊一聲「我加班去啦」,竄上自行車一路狂奔,把王老成的叫駡聲越甩越遠。

  還沒來得及再去找米彩兒,國家就出了大事兒——那一年從天上往中國掉了三塊大隕石,繼朱老總和周總理之後——老人家毛主席逝世了,舉國悲慟,劉師傅哭得直跺腳,說這下中國可咋辦啊,沒有毛主席中國可咋辦啊!大海航行得靠舵手啊!王向東本來沒有太深的感觸,別人戴黑箍也跟著戴唄,眼淚是沒有的,不過也被劉師傅鬧得有些茫然起來,一時也沒心情去想米彩兒了。

  又將就了一個月光景,全國人民開始化悲痛為力量大幹社會主義的時候,突然平地一聲驚雷起,王張江姚「四人幫」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迷迷瞪瞪歡天喜地一片亂裡,「王向東同志」收到「革命戰友」米彩兒的一封信,說她已經「考慮成熟」了,她說他們的結合是一種時代的錯誤,也許分手才是最好的選擇,她祝願他能夠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茁壯成長。看日期,是粉碎「四人幫」前一天的。

  王向東火速去找米彩兒,永紅副食店的人說調走了,去哪裡?不知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