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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成一伸手:「拿來,帽子!」

  「幹啥?」王向東警惕地後退半步,腳趾頭在條絨布鞋裡緊張地抓撓著,隨時準備逃跑。

  王老成瞪著眼:「拿來!你膽兒肥了啊,打家劫舍啊!——聽見了沒?帽子拿來!你不配戴!」王向東不服氣地嘟囔著:「我咋不配戴了?」

  「還強嘴?革命軍人有你這樣的嗎?你這叫土匪!把帽子拿來!」王老成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一家人都怕他,他一發火,二女兒眨巴著眼也不敢插言了,心裡忽然有些後悔告弟弟的狀,原來還想趁火打劫地揭發關於老三和米彩兒的曖昧傳言,這下也打住了念頭。林芷惠則趕緊起身;「三兒啊,今兒咋這麼倔?快把帽子給你爸。」說著來摘兒子的軍帽,王向東一把抓緊帽子,死不撒手——混頂軍帽容易嗎?那時候戴軍帽可比二十年後渾身皮爾?卡丹還帥氣啊。

  王老成一步跨過去,劈手奪過帽子,猛一叫力,喀嚓一聲,綠軍帽就給撕成了屁簾子,那一把,正好比撕扯了王向東的心肝,他慘叫著撲過去搶奪,王老成一掄胳膊,把兒子甩到門上,又把軍帽朝地上一摔,額頭上青筋暴突,大腳丫子連扁下去:「我叫你臭美!我叫你搶!」王向東紅了眼,氣急敗壞地沖過去,趴在地上從父親的腳下搶救軍帽,冷不丁被正在火頭上的父親踢了個滾兒,還沒爬起來,王老成已經抄起笤帚打下來,啪,啪!王向東的屁股連叫了兩聲,疼得他也顧不得軍帽了,一溜煙逃出門口。

  王老成在裡面喊:「滾蛋!不反省徹底了別進這個家!」王向東義憤填膺啊,當即跳著腳叫囂:「王老成——我跟你決裂,劃清界限!」說完,馬上向胡同深處跑去,因為王老成咆哮著追了出來。

  王向東在牆旮旯坐了十幾分鐘,看看灰濛濛的天,揉揉屁股,去了豐子傑家,豐子傑的媽待他比親兒子還好,他知道去了那裡比在自己家裡舒服。果然,豐娘一看老三那副倒楣德行,立刻就罵開了王老成,說他是個生兒子沒屁眼的,斷子絕孫的玩意,王向東在旁聽得很舒坦。

  豐娘鼓勵說:「三兒,以後不回家啦,就給我當兒子!」豐娘是個潑辣的,在住家這一片地界也是說話有音的主兒,著名的護犢子,混橫不講理。豐子傑的爸爸嘟囔道:「你們這些孩子也是不省事。」說著出了門,去知會王老成一聲,免得他一家子掛念。

  轉過天來,大老早的,林芷惠就跑過來看兒子,順手塞給他一頂軍帽,王向東看了一眼,氣憤地說:「縫得再好,也看得出印兒來!我不要!」林芷惠哄道:「媽費了一晚上勁,實在不能縫得再好了,趕明兒叫你爸給你買個新的。」

  「我沒有爸,我也不要他的帽子!」

  「別胡說。你爸打你是恨鐵不成鋼,他自己也心疼呢,放了學抓緊回家啊,別叫我們擔心。」林芷惠摸了把兒子的頭,給他把軍帽戴好,謝了豐娘,趕緊到單位去了。

  喝了碗稀粥,王向東跟豐子傑背上書包出了門,猶豫來猶豫去,還是把縫補好的軍帽戴上了,有總比沒有好。豐子傑安慰他,說出不了三天,包准給他再弄頂新的來。

  米彩兒在筒子樓下面站著,遠遠看他們過來,先樂,豐子傑說:「我越看這米彩兒越像糖衣炮彈。」王向東說我就喜歡她向我開炮。豐子傑一邊走近米彩兒一邊恨恨地說:「回去我們開始找材料,下一步就進攻筒子樓,筒子樓是資產階級的據點!」大羅在旁邊跳腳支持。王向東安慰有些不安的米彩兒說:「不用怕,到時候你是內應,算我們的人。」然後他們開始合計,說至少要給時遷掛上三塊牌子:小特務、陰謀家,還有就是某某反黨集團的孝子賢孫,要用鐵牌子,下面再拴上幾塊磚頭,白帽子要做那種至少一米高的——提起白帽子,王向東就想笑,「文化大革命」剛開始那會兒,看見被遊街的人頂個碩大的尖筒帽子,很好玩兒,回家就拿報紙糊了一個,罩在頭上興奮地招搖,結果被王老成一頓好罵,說要學那唱戲的做官兒的,甭學那拉屎做尖兒的。王家雖有舊私塾的老底子,畢竟荒廢了,王老成該不會知道當年有個叫屈原的能人,就以戴著「冠切雲之崔嵬」的高帽子為無上光榮呢。

  圍攻筒子樓的計畫設計得越來越嚴謹豐富了,三天后,王向東被豐娘護衛著回了趟家,按著頭跟王老成認了個錯,王老成從鋪頭拿起個綠軍帽,撣撣上面並不存在的「塵土」,有板有眼地說:「小子,人,不管窮富貴賤,活著就得有志氣。記住了,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做賊,缺啥跟老子說,再給我外頭胡搞去,我就真不叫你進這個家門啦。」豐娘揮揮手道:「行啦老成,你也太死硬,人非聖賢,誰能沒錯?孩子小雞雞還沒毛兒呢,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爸爸能給他弄來個新軍帽,實在意外,當時他心裡的恨怨一下子就煙消了,戴上軍帽的時候居然有些羞愧和扭捏起來。二十多年後,王向東想起那軍帽來,還要感慨不斷。

  當日在家吃了午飯,耗到父母都上班去,王向東趕緊一通搜索,終於找到父親的武裝帶,囫圇系上就跑了出去,他這次回家,為的就是這件事。明天,平房區的三十幾個孩子就要對筒子樓發起進攻了。豐子傑說了:平房區的紅衛兵不是不帶我們鬧革命嗎?我們就自己組織起來,踢開絆腳石,自己鬧革命!我們的組織就叫「永向黨戰鬥隊」。

  還沒等「永向黨」開始行動,筒子樓就淪陷了,因為夜裡發生了大地震。這一天,是1976年的7月28號。

  5,

  大地震這天清晨,去上夜班的林芷惠跑回來,蓬頭漲臉地在混亂的平房區裡轉悠來轉悠去,總算找到了慕超和王老三,當時他們正在豐子傑家的簡易窩棚裡大眼瞪小眼呆著,像一對被黃鼠狼嚇驚了小雞。豐娘趕緊問王老成,林芷惠長出一口氣說:「沒事,在廠子裡搶救國家財產呢。」

  「搶救個屁呀,連兒子都不要啦?」

  那工夫餘震還沒有消,滿街都是裂縫,有的地方還在翻沙冒水的,林芷惠告訴兩個孩子不要亂跑,自己奔了家,王向東一蹶屁股追了上去。路上不斷地有哭聲,是誰家的人被砸死了。王老成的家倒得很有水準,四面牆分崩離析,房頂平撲下來,把一個家蓋得嚴實。王向東只暗自慶倖提前撈了條武裝帶出來。

  一路歎著,回了豐家的窩棚,林芷惠一坐下就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豐娘安慰了幾句,林芷惠才說:「以後咋都好過,黨中央毛主席不會忘記我們……可是,不知道慕清那孩子怎麼樣了呢,萬一有個好歹……」豐娘也直愣起眼,念叨說:「我們家老二也在鄉下呢,唉,誰不惦記?」兩個女人對著臉流起眼淚來。

  豐子傑一捅王向東,搭伴兒溜了出去。

  在殘垣瓦礫中晃蕩了一會兒,王向東忽然想起米彩兒來,說一聲,立刻和豐子傑一起奔了筒子樓,鼻涕泡大羅和擅打彈弓的李愛國吼著嗓子也追上來,幾個人興奮一下,大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遠看筒子樓,已經塌了大半,王向東心裡一沉,不覺加快了腳步。

  「時遷!」大羅突然喝道。

  果然,何謙正斜背著軍挎書包在筒子樓下面轉悠著,聽見喊,轉頭猶豫一下,終於沒逃跑,一直等他們近了,才說:「我們家沒了,就剩我跟我奶了。」淚花開放了一會兒,才彙聚成水決出眼眶來。看何謙蹲下身越哭越厲害,豐子傑咂吧一下嘴,突然說:「哭個雞巴,沒事兒,餓不死你,到我們家吃去!這個時候得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了。」大羅抹把鼻涕,慷慨激昂地說:「沒錯,這回也叫你感受一下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何謙哭得更凶了,估計是被感化的。

  王向東最後望一眼筒子樓,米彩兒家的山牆被撕裂了一個大縫,仿佛一刀切開的,心裡動一下,關心地問:「你們筒子樓的人呢?」何謙敷衍地一揚手:「在學校操場呢。」然後又明察秋毫地補充道;「米彩兒沒死。」王向東塌實了,晃了下腦袋說:「我主要是關心大夥兒,咱班裡的同學都沒事吧?」何謙說了幾個名字,說除了他們都沒事。王向東的心居然幽暗一下,別看平時跟筒子樓的同學勢不兩立,真聽說誰「撲」地一下就死了,也很難接受,那時他還不懂什麼生命無常,卻偷偷地開始懷疑人定勝天的豪言了。

  亂溜了一遭,到處都是死亡和破敗的氣息,心裡無趣,早早地回去了。那邊王老成已經帶幾個工友緊挨著豐家簡單地搭了個窩棚,也算有了個安身處。天慢慢黑了,家長們都籠絡著孩子,不叫滿處亂跑。窩棚裡有些擠,王向東說要去和豐子傑呆著,然後鑽出窩棚,晃了一下就溜邊出平房區,向學校操場跑去。

  操場上也是塞滿了各種規格的三角棚,好不容易找到米彩兒,兩個人就近在窩棚邊上聊了幾句,王向東塞給她一個雜面窩頭,說了句「有事兒就找我」,趕緊蛇行著跑回去,因為米彩兒的媽媽開始往外探頭觀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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