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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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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懵懂青春 1 轉過年來,九河的街道已乾淨許多,雖然垃圾還是在風裡舞蹈,大字報和遊行的隊伍卻消失了,那樣洶湧澎湃的豪情,說滅就滅了,人心一下子不是塌實到地上,就是跌進了坑裡。 新翻蓋的平房區顯得規整了不少。王向東拎個單聲道大答錄機,穿著暗藍色捷克式甲克,喇叭褲把屁股裹得溜圓,三接頭皮鞋閃閃放光,油亮的頭髮遮了耳朵,從胡同溜達出來,偶爾輕甩一下腦袋,讓垂上額頭的黑髮向一旁晃去,看樣子,自己覺得特瀟灑。 陽光普照,路上的行人羊拉屎一般稀稀落落的,大喇叭裡在播放著堅持「兩個凡是」的綜合社論,聲音來得遙遠,卻有著振聾發聵的效果。胡同口正坐著幾個下象棋的老頭兒,都是老鄰居,王向東打了招呼,腳下沒停,哼唧著「花籃的花兒香」,很快拐過牆角,過到筒子樓那邊。 筒子樓也翻了新,王向東在樓下站住,望著二樓的一扇窗戶愣了一會兒神兒,又開始往前溜達。那扇窗子,以前是米彩兒家的,只是現在換了主人。周圍這些人,沒有知道米家去向的,打聽過,有說搬博物館宿舍的,有說叛逃去了美國的,王向東沒能落實任何一種說法,平時也很少再想到這些。兩三年的時間而已,他覺得自己和過去那些故事已經離得很遠了,只是偶爾想起來,彩兒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仿佛茉莉花味的氣息以及她身體的溫暖依舊使他激動和悵惘。 關於米彩兒到永紅副食店上班的背景,後來也逐漸清晰了,據說是博物館的人來了學校,要求黃主任給照顧一下的。原來米彩兒的爸爸被打倒後一直在博物館打掃衛生,後來有個日本高官訪華參觀博物館時,見牆上的毛筆書法「不准隨地吐痰」一張,對此字拍手叫絕,當即想求此人墨寶。寫這字的就是米彩兒的爸爸。館革委會主任趕緊讓他換了衣服去寫字送日本友人。她爸爸言談舉止很有分寸,沒給中國人栽面兒,組織上還算滿意,雖然沒給他摘帽,卻也關心了一下他的生活,他就說了自己女兒的事兒,懇求組織上給安排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接受工人階級改造的機會,於是米彩兒才揀了個好差事。這消息叫王向東心裡的鬱悶散了又積。 這些日子,老劉師傅正忙著給王向東介紹物件,不等他表態,王老成先替他說「不急」,因為這時候老王正為大女兒返城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呢。慕清的信來得勤,一會兒說華主席講話了,又有新政策了,可能在農村插隊的知青可以回城;一會兒又說形勢有變,自己也已經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怎麼準備的,沒細說。王老成讓老伴兒回信說:只要全中國有一個人回了城,我女兒就得回來!要不回就都別回。 說心裡話,王向東跟大姐的感情有些膚淺,這一下鄉,一晃也快十年了,每年回來幾天,也沒多少話講,眼見著就生疏了。看父母都那麼上心大姐回城的事,他也不太在意,只在某天晚上冷不丁說了句:「她回來咋住啊?」王老成夫婦這才突然意識到幾個孩子都大了,慕清都快30歲了,想到這,又突然才意識到女兒早該成家了,這些年亂騰著居然沒有認真地計議過,一下子就更覺得對不起慕清。二女兒慕超倒是正談著對象,是個機械廠的技術員,人很實在,王老成喜歡,慕超開始還嫌棄人家個子矮,王老成說:「找對象又不是買騾子買馬,要那麼大個兒幹啥,蘿蔔個大,你能抱個蘿蔔過日子嗎?」王慕超心裡不爽,又只好勉強走動著,漸漸地倒也生出些感情。 林芷惠就說:「等超兒結婚搬過去,老大回來就有地方住了,唉,孩子大了,房子是擠了些。」王老成說:「日子還長呢,慢慢就好了,咱結婚時候還不如現在呢,這一磚一瓦還不都是汗珠子裡攢下的?」馬上又教訓王向東,說:「現在他越來越脫離老王家艱苦奮鬥的家風了,整天就惦記著尋歡作樂,走的是敗家子路線。老三當然不服氣,可他對將來的設想不能跟他們念叨,他知道他會比他們過得好。」 現在,他就是要找豐子傑幫忙劃拉點零花錢去。他從廠子偷摸出一些硬貨來,準備著倒騰出去換兩個零花錢兒。 那時有個說法叫「十個工人九個賊」,他磨練了些日子,漸漸也看出了些門道,開始在抓革命促生產的閒暇裡,零星地往外倒騰碎鋼廢鐵。陸續運出來的國家財產當然不敢存在家裡,都在平房區把角的水房裡藏著呢,如今攢了半個月,也有幾十公斤了,管水房的孤老頭覺悟也低,願意跟他合作,只預支了兩包不帶嘴兒的「墨菊」香煙的好處,破費了王向東三毛多錢。贓物的銷路是現成的,豐子傑所在的五金店後面就是個廢品站,除了活人什麼都敢要。 豐子傑正玩撲克,看王向東進來,緊出了一把牌,招呼旁邊的人接了手,拉兩把椅子和王向東靠門口坐下。聊了幾句淡話,就說了賣廢鋼鐵的事,豐子傑說晚上吧,晚上我跟你馱過來。現在豐子傑也有了一輛舊「紅旗」。 「回頭咱喝一頓,叫上大羅。」王向東說。提到大羅,豐子傑就樂,說也新鮮了,這小子一上了班,人也穿得規範了,鼻涕也沒了,整天梳個大偏分跟知識份子似的,趕上陰天還在胳肢窩裡夾把大雨傘冒充青年毛澤東。 晚上見了,果然,王向東少不了拿大羅打趣一番,大羅也不惱,呵呵地笑,脾氣倒沒變。幾個人用自行車把十幾截羅紋鋼和兩小包生鐵塊兒馱了,很快去廢品站換了十來塊錢,當即買了兩瓶酒幾樣熟食,一路歡歌著到音樂廳前的石桌前坐了吃喝,裡面正演著《冰山上的來客》。看過了,王向東一口酒下肚,馬上橫著脖子開唱電影主題歌:「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為什麼這樣紅——」大羅起哄地幹吼了一嗓子,有怨不能伸的樣子,好像全國人民都知道為什麼紅了,就瞞著他一個人似的。豐子傑說喝你的尿吧,號啥喪? 亂聊了些各自單位的趣事,又展望了一下祖國的未來,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幾個人的臉都紅得像警燈。豐子傑忽然想到一人,於是問:「沒聽說時遷咋樣了吧。」 「估計還活著呢。」王向東把腳底下的空酒瓶向空曠的廣場裡踢去,一路歡快嘹亮地響。大羅說何謙好像一直沒上班,聽筒子樓的人講,那小子整天看書,連《資本論》什麼的都敢端著,甭管懂不懂,反正造型玩得挺牛,弄不好還想考大學呢。幾個人一起笑起來:「考大學?何謙也太有想像力啦,呸!」 聊夠了,幾個人歪斜著起身往回走,走幾步,看見兩個女孩騎著車有說有笑地過來,王向東先醉著眼興奮地吼了一嗓子,然後默契地跟豐子傑一起看著大羅笑,女孩立刻禁了聲,急速地騎過去,隱約甩了三個字:「臭流氓。」被誣陷了的大羅憤慨地推開夥伴,踉蹌著向前跨了幾大步,回頭沖夜色裡高喊:「你爸不流氓?!哪來的你們!」抗議完了,腳下一絆,栽到路邊的垃圾筒上。 2 閒時光陰易過,轉眼夏天就要溜光,王向東上班也毛一年了,來來往往的門路也摸得熟絡了,漸漸已有如魚得水的快感。除了每天要按時到崗叫他覺得不爽外,國營工廠的生活還是很有樂趣的。 這天下班後,老劉師傅找到王向東時,他正靠在一垛鋼錠子上,仰著臉,一邊啃著硬梆梆的小豆冰棍,一邊跟開吊車的少婦林紅霞吊著葷口兒。林紅霞是單位保衛科副科長的老婆,人長得還算周正,大胳膊大腿大屁股的。除了一小撮不合群的,工人們開玩笑都不分溝不劃壟,逮什麼招呼什麼。王向東剛諷刺了林紅霞的大乳房兩句,林紅霞立刻叫囂:呆會下了車把你雞巴揪下來!王向東正挺著大無畏的胸膛準備接招,老劉師傅就溜達過來了。 「傻兒子,又炸鬚子哪,咬得過人家嗎?」說的是蛐蛐。 「嘿,師傅,大象追螞蟻我放她一千米!」 「拉倒吧,過來,跟你說點兒正事。」 林紅霞在空中高聲笑著:「劉師傅,趕緊給你徒弟找個老婆吧,瞧他憋的,臉兒都青啦!整天沒事兒就往女工堆兒裡紮!」 「啥事兒啊師傅?」王向東一邊回頭再望一眼坐在吊車棚子裡英姿颯颯的林紅霞,一邊問。 「好事兒。」 「到底啥事啊?」 劉師傅笑起來,說今天找你還是搞對象那事兒,你也二十啷當歲了,結不結婚得先占個窩不是?誰家閨女能老給你留著?王向東聽了不舒服,當時駁斥道:「這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話到一半就被劉師傅悶了回去,污言穢語一通罵,王向東心裡不服,嘴上倒老實多了。 「說吧,是不是還惦記著那資產階級小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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