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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家裡來了客,媽媽就要我出來玩。

  來了什麼客?

  是黃叔叔。

  他是什麼人?

  他是我們廠長。

  那怎麼要你出來?

  媽媽說他們有事要談,還要我不要跟別個講。叔叔,你不要跟別個講啊。

  我的眼睛有點發潮,你隔壁現在還是朱叔叔嗎?

  不對,是梁叔叔。

  對,是梁叔叔,你帶哥哥去找一下他,等一下哥哥給你買糖吃。你喜歡吃什麼糖?

  表妹被我拉著手,口裡道,我最喜歡吃大白兔。

  等一下給你買大白兔。

  真的?她差點跳起來,接著說,大白兔好貴的。

  沒關係,我給你買很多。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無言以答,只勉強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走到一列平房前,表妹指著其中的一家,這是梁叔叔家。

  我注意到她眼睛總是瞟著左邊的一家,就指著那戶說,這是你家吧?我好久沒來了。看她點點頭,我摸出五十塊錢塞進她口袋,你自己去買糖吧?

  她嚇了一跳,我不要這麼多?

  哥哥沒零錢,找剩的你再還給我。快去買。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一直壓著的那股火馬上蹦了上來。「砰」,我故意把門踢得山響,好讓左鄰右舍都聽到。沖進去,光線很暗。一前一後有兩間,動靜在裡屋。不能讓他們有穿衣穿褲的機會。在暗色中我還是看清了兩張驚慌失措的臉。男的鬍子拉碴的,什麼黃叔叔,黃老頭還差不多。一拳我就打得他滿臉是血,拖下床又是一膝撞。莫打了,莫打了,女的尖叫著。混亂中碰到她的奶子,一陣噁心,我不想看,踩斷姓黃的兩根肋骨,把他赤條條地拖出屋,像甩灘爛泥一樣甩在門前過道上,大吼了一聲,我要你偷人家老婆!然後對著逐漸聚攏的左鄰右舍走去。工人階級本是最團結的,但現在已成一盤散沙了。他們看著我,自動讓開一條路。打得好,我聽到這樣的議論,於是我走得更加放心。一路上沒有碰上表妹,也許她還在商店裡踮著腳看秤。她其實蠻能幹蠻厲害的。她和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怕她見到我要還錢,就叫了一輛小三輪,往旅社飆去。

  晚上又跟老闆娘瘋狂了一回。其實我很累但我照舊瘋狂——這一天心裡憋了太多的東西,僅僅靠打人是發洩不了的。我讓老闆娘狂喜。我知道,她很難碰到我這樣的對手。三、四十歲的女人和二十左右的少男其實在床上是最配的,因為雙方都處於性欲的顛峰。可惜上天喜歡製造矛盾,把年齡岔開這麼多,要不是機緣湊巧,很少碰上。現在既然碰上,那就放肆玩吧。把枕巾一角塞進她嘴裡——怕她的叫聲會把屋頂衝破。等我把枕巾抽出時,她已發不出聲了。想下來卻被她箍得緊緊的,我看見她滿眼是淚。

  夜裡夢見了爸爸。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那人就是——單瘦單瘦的,戴著眼鏡,身上的衣服白得奇怪,在人群中低著頭走個不停。他沒有發現始終在一旁偷偷看他的我。也不敢讓他看見——爸爸是個有理想的知識份子,是個烈士,受人尊敬。我呢,是個吃了難飯的,被人看不起的社會渣滓。凝視著他單薄而又挺拔的身軀,我感受到一種無聲的譴責逼來。他走得更快了,似乎要將我遠遠拋下。「砰」,沉沉地是什麼在響,爸爸背上出現了一點紅,然後迅速擴大,很快整個背部都被染紅。爸爸一點也沒覺察到,繼續不停地走下去。爸爸,爸爸,我大喊起來,睜開眼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政法委書記叫霍國雄,住在城東開發區四十九號,每天九點半坐奧迪車到縣政府上班,晚上十二點鐘前不會歸屋。

  他老婆小學文化,卻安排在工商銀行上班;一個崽在長沙讀什麼自費大學。姓霍的還有個情婦,姓吳,是本地最大一家地下妓院的老闆。他什麼時候徹夜不歸,肯定就在她那裡。暫時還不想動手,我要等他把霍老師那件事辦了。如果不肯,殺他又多了條理由,也不會覺得對霍老師不起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到底是在這裡在待上一陣把情況再摸清楚一點,還是回去休整一段。其實我曉得回去後說不定又有事找上門,但我太想蘇麗了。雖然在外面到處都有野食吃,比她長得出味的也不是沒有,但不存在有誰能代替她。不敢說這是愛,但今生今世我只願她做我的女人。蘇麗也離不開我,不曉得叩了好多次機了。叩機又響了,密碼是111。這是我和她約定有要緊事才用的。沖到門口彈鋼琴一樣撥通號碼,蘇麗的聲音焦急而略帶哭音,龍哥,你快回來!

  出什麼事了?

  虎頭死了。

  虎頭躺在我面前。天氣很熱,儘管棺下放了許多冰塊,他的面孔還是變得浮腫。他的眼睛已永遠閉上,再也不能睜開來看我一眼。曉得他被捅了七八刀,但已看不見傷口。劉豔梅兩眼哭成個桃子,我不好罵她,我必須克制。虎頭的喪事由王一川一手操辦,卻由我出面主持,所以必須鎮定下來,接待那些前來弔唁的人。虎頭生前名震一時,王一川又是道上老大,所以來的人很多。一些有頭臉的人物不好親自來,便派人送來花圈和奠金。上山的那天全幫兄弟出動,統一白衣白褲,臂套黑袖章。二十輛車子繞城一周,方開往火葬場。看著虎頭緩緩滑進停屍爐,我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我終於懂得了什麼叫作椎心之痛。蘇麗拼命拖住劉豔梅,不讓她往停屍爐那邊躥。很想一腳把劉豔梅踢進爐中去,讓她給虎頭殉葬,但我曉得怒火不能發洩在她身上。說什麼她也是我兄弟的女人,陪他走過一段路的。瞟了一眼王一川,他臉上陰沉沉的,看不出什麼表情。也沒什麼好怪他的,他這個老大做得夠意思,規格搞得這麼高。上山時全幫兄弟分兩排行夾道禮。劉豔梅捧遺照,我捧骨灰盒。鞭炮在耳邊不停地的炸,瘋狂地自毀。墓地朝南,面對虎頭的家鄉。看著師傅封上蓋,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個龍精虎猛、鬼都怕他的人,就這麼化作一股灰,被永遠封在這三尺之地。香燭和紙錢燒得人不停地出汗,我盯著飄動無常的火焰,心裡什麼都想不清。有人拍我的肩,是王一川。他聲音有點嘶啞,但每個字我都聽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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